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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词

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第二十五回 · 疑心暗魅劳梦魂
2024-11-18

上回说到苏氏得知真相,心中愤懑,当日做媒的婆子便来献计,要把权公赚出,大家公用,婆子说:“当日我们在明,她们在暗,我们无心,她们有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心算无心,遂失一城。而今她们在明,我们在暗,攻守之势易也。俗话说的好,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又道是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我们既有心做贼,但舍得银子,耐得性子,譬如权相公那么大一个宝贝,一样轻轻盗出,何况是个大活人?豪夺都不算本领,偏要巧取,不独叫权相公自己走来就你,还要他家中妇人们虚位以待,请你去做那同竿姐妹呢。”苏氏听了大喜,媒人见机,便逐项与她约定,做第一房是多少银子,第二房又是多少,就做不到第一、第二,只要做得成亲,第三、第四各有价码,倘天不遂人愿,坐了最后一把交椅,也要索个平等谢仪。此时苏氏只要成亲,将尴尬一床锦被遮了,无不答应,又现封了三十两银子做军资,就请她调兵遣将,排兵布阵,誓要鲁戈回日,力挽狂澜。媒人袖了银子,又向苏氏讨来一物,出了苏家,暗自思忖,自家为这桩婚事,又是在权公跟前作态,又是在苏氏门下奔走,那四个妓妇必是早有知闻,严加防范,说不得要另寻他人,来做这内外交通、私相授受的细作,便想起一人,是个篦头的女待诏,叫做韩六儿的,年纪不大,有几分姿色,梳得好头,又会按摩,常在院中走动,权公与那四个姐妹,都是她服侍惯的。如今权公娶了白小姐,她依旧跟着四人出入新宅,买通她做事,极是方便。

不料韩六儿听了,面露难色,只说:“权相公与那四位姑娘,都是我极好的主顾,现下白小姐也肯看顾我,难道为了你这几两银子,教我断送积年的生意不成?”媒人本待三五两银子买通她,七讲八讲,韩六儿定要十六两纹银。才肯行事。媒人就说:“分明一桩天定的姻缘,我们不过贪天之功,赚她几文跑腿钱,且是积阴德的好事,我这才费尽口舌,说动了苏寡妇,又现成一桩好计,不消你丝毫费心,倘还要我倒贴银子,这点阴骘,不要也罢,左不过落苏氏一世怨恨罢了。”两下这才讲定十二两谢礼,婆子遂面授机宜,韩六儿依计行事。

第二日韩六儿来与权家众人篦头,篦到权公,就伸手在他臂上捏了一把,却像别有隐情,不好对人说得。权公素来爱韩六儿俏丽,与她眉来眼去,也非一日,只不曾做成事体。吃她一捏,忙举袖半遮,要说几句情话,谁知韩六儿指头捏得动情,面上却板板的,神不知鬼不觉,把个东西扔进他袖子里。权公道是韩六儿与他的表记信物,心下踊跃,忙踱到无人处,摸出来一看,却是一张花笺,叠做同心方胜,权公心下纳罕,不意她一个女待诏竟通文墨,展开一看,却是两首七律,其一曰:

  春到人间万物鲜,香闺无奈别魂牵。

  东风浪荡君犹荡,皓月团圆妾未圆。

  情洽有心劳白发,天高无计托青鸾。

  衷肠万事凭谁诉?寄与才郎仔细看。

其二曰:

  倚门默默思重重,自叹双双一笑中。

  情惹游丝牵嫩绿,恨随流水缩残红。

  当时只道春回准,今日方知色是空。

  回首凭栏情切处,闲愁万种怨东风。

原来媒人向苏氏所讨之物,正是这一方诗笺,先要打动权公,将个苏字再横亘其胸中,方好行事。果然权公认出苏氏笔迹,读罢不胜嗟叹,便也要寻纸笔题诗回赠。韩六儿却说:“权公子且慢题诗,当日你抛闪了苏娘子,另娶高门大户,苏娘子终日以泪洗面,恹恹将死,你便写一百首诗去,也当不得药石,救不得人命。如今我只问你,是要苏娘子死呢,还是活呢?”权公忙说:“自然是要活,如何能要人死?”韩六儿冷笑道:“若要苏娘子死,极是便宜,公子负心之事,从此一笔勾销,苏娘子便是到了阴曹地府,只怕也不忍将苦情诉出,恐伤公子阴德。只可惜好一个佳人,便宜了黄土青苔、牛头马面,绝大一份家私,尽落旁人彀中。”权公听闻,双泪交流,又听到“绝大一份家私”,愈发肉痛,指天誓日,只说教四个淫妇瞒骗,自家做主不得,又说:“她的心意,我如何不知,这些日子朝思暮想,巴不得将她弄到一处,以免苦乐不均,摧人心肝,怎奈势不由人。家里新来的那个年纪尚小,或有一线开恩之意,当不得那四个冤家衔恨已久,提也不容提起,这份姻缘,怎么得偕?”韩六儿便说:“只要公子肯与苏娘子一线生机,法子尽随人出,有什么不能偕的?”权公见她有担当之意,喜出望外,再三求告,媚态百出,许她事成之后,必有重谢。韩六儿又与他讲定谢仪,才说:“唯今之计,须得你家里那几个倒来求你,才说得成,若还先去求她们,事必不偕,非但不偕,追究起来,还要把我当了奸细,日后连传递消息也不得了。”权公摇头道:“如今只要提起,她们必臊我面皮,且有无数风凉话儿等着,怎么肯倒来求我?这四个泼妇,肚里又有成算,身边又有积蓄,手里又有把柄,当真天王老子也不怕,为之奈何。”韩六儿啐道:“现放着一样她们心上最爱的物件,一桩她们意中最怕的事体,不晓得去拿捏,只空叹事必不偕,却怪得谁?”权公便问:“她们心上爱的是何物?意中怕的是何事?”韩六儿翘起个指头,往权公额角一戳,笑道:“我当公子是个聪明的,原来却呆,她们最爱的便是你呀,这才拼得钱财,用尽心思,要把你赚来。最怕的自然是个‘死’字,你但肯把个死字当头,吓她们一吓,她们岂能不怕。”权公道:“说便说得有理,只是哪有便宜寻死的法子,难道我堂堂男子,好去坠楼上吊不成?”韩六儿道:“哪消这般激烈,正要做得婉转,使其不知不觉,落到夹袋里才好。”说罢附耳细说,权公听了,喜不自胜,到底捉住六儿,匆忙间做了个“吕”字,再商定依计而行。

是夜权公只与白氏同床,两人欢欢喜喜,做了几次江河日下之事,事后搂住睡了。快天明时,权公将醒未醒,忽地高声哭出来,哭得越凶,把白氏搂得越紧,白氏又推又唤,他才惊醒过来,呸了一声:“原来却是做梦。”白氏问他做的什么梦,他只说无事。却又一反常态,天明即起,忙忙梳洗出去。白氏心中纳闷,也赶紧起身,便有丫鬟走来问:“夫人可是做了什么好梦不成?”白氏奇道:“我半夜未曾合眼,哪有什么好梦。”丫鬟便说:“那为什么一大早的,老爷就叫人去寻个会解梦的先生来?”白氏道:“做梦的却是他,我问又不肯说,偏又去找解梦先生,想是要紧的梦。”便扶了丫鬟,走去偷听。权公正要她来听,虽是屏退众人,关起门来与先生说话,却留了半扇窗未掩,白氏就到窗下,听他说梦。

原来权公夜间所梦,甚是不祥,只说搂着白氏睡到半夜,就有几个恶鬼拥入,一条铁链锁了白氏,要拖她出去。权公扯住不放,说:“我百年夫妇方才做起,什么缘故这就要捉她去?”那些恶鬼道:“缘故却只在你身上,做不得人囫囵丈夫,如何把人整个搂了睡?”权公便对众鬼磕头哀告:“缘故既在我身上,且来拿我,将她放了罢。”不想那几个恶鬼放了白氏,就将权公捉住,拿出刀来,从头到脚,劈做几截,权公梦里不晓得痛,脑袋滚到地上,眼看手脚纷纷落下,张口呼救,却得白氏推搡,才醒转过来。权公说时犹带颤音,白氏在屋外听了直抖,连两个丫鬟也唬得面无人色。权公又问解梦先生:“这般噩梦,叫人如何不惊怕,自然是凶多吉少,但不知应在何事何时,还有没有法子禳解?”那详梦的说:“凶是极凶,还亏得有恶鬼的几句话可以解释。”便问权公于婚姻上可有甚淹蹇。权公自陈束发以来,亲事虽是议过多回,总不顺遂,便是这门亲事,成就之前,也波折横生,又说:“我年纪老大,才做下这门亲,万一中道生变,岂不叫人痛煞。但有禳解之法,我何惜此身,还望先生不吝赐教。”详梦的沉吟片刻,说:“这等看来,也是令正的命数,不可擅宠专房,须有妾室帮衬。既说老爷做不得人囫囵丈夫,又把身子分作几截,分明是教你多娶几房妾室,大家各占一截,就算不得囫囵丈夫了。”权公故意道:“虽是外头有几个旧识,但如今新婚燕尔,怎忍这就纳妾,来分她爱宠。”先生正色道:“你若不娶,就要丧命,之前婚事淹蹇,也正为此,只怕还有什么人为此心怀怨望,天长日久,绝非吉兆。好在你福泽深厚,先有噩梦示警,岂可等闲视之。倘果有长短,教令正孤寡飘零,才是爱之适足以害之也。”权公便沉默不语,详梦的又说:“你这纳妾,还与一般不同,须执娶妻之礼,才算应了梦兆,完了劫数。”权公愕然:“那却如何使得?纳妾犹可,执妻礼万万不可。我千辛万苦,娶得这样贤妻,新婚便要纳妾,已是委屈她了,再执甚么娶妻之礼,提也不要提起。”解梦的便叹息道:“我把好话劝你,听不听在你。莫弄得疼人的去处,反成害人的去处才是。”说罢再不多言,权公也只得谢过,取一封银子,送他出去。

白氏听了解梦先生所言,心头忽忽乱跳,回想议亲以来,桩桩件件,都合着这位先生的话,心下已自信了七八分。与两个丫鬟商议,她那两个丫鬟,都是自幼服侍的,又得了白夫人调教嘱咐,自然赤胆忠心,其中一个老成些,便说:“俗话说阴阳无耳,不提不起,夫人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好,莫真弄出什么差池,则悔之晚矣。”另一个机灵些,却说:“虽则如此,毕竟做亲的时日浅,夫人初来乍到,年纪又小,根基未稳,匆忙间娶别个进门来,好便好,倘若有一个不好,为了一场虚梦,闹得家宅不宁,岂不是老寿星找砒霜吃。不如再捱几天看看,果然是凶兆,再议不迟。”二人各执一词,究竟白氏如何区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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