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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rs and Madmen

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卷一:永恒的少女 09
2022-09-04

即使老大说带她去见早已离世的黎兰心教授本人,辛蒂觉得自己也不会惊讶了。

她已经做好准备,以一种受到太大冲击后“豁出去”的坦然态度接受一切,不管是时光机器,外星访客,克苏鲁遗址还是克隆人军团。

她不知这是到了地下多少层,顶级的温控、声控、光控和空气调节,让人完全意识不到温度、声音、光线和空气的存在,和地上部分没有什么不同,连装修和绿植也如出一辙。

“我还以为,会更炫酷一点。”辛蒂喃喃地说。

又是一层层门禁,老大继续一路刷卡、刷指纹、刷脸、刷虹膜,终于在一道门前刷了所有这些,带辛蒂进入一处又像是档案室,又像是储物间的地方。

只是非常巨大,一眼看去是无边无际的钢制储物架的海洋,虽然不知道上面分门别类层层叠叠存放的都是些什么,但其整齐有序,会让世上每一个处女座和强迫症极度舒适。当物品的数量过于众多,规模太过巨大时,人的眼睛和大脑会短暂地失去判断力,过了片刻,辛蒂才看出来,也不过是些平平无奇的本册、整理箱和存储器,有些还连着独立电源和运行终端,顶层则是带悬臂的复杂轨道系统,一道纳米树脂屏隔在他们面前——这个空间是禁止进入的。

辛蒂静待老大给出解释。

老大说:“你可以把它们都视为‘quasar’,所有未能达到预期设想的研究成果的档案记录。”

“那么,小霎,”辛蒂想了想,问了一句似乎无意义的,“小霎是‘Pulsar’?”

老大露出赞赏的神情:“你很聪明,辛蒂。当然能进咱们实验室的必定智商卓绝,但你不同,你很聪明。”

“如果所有这些都是‘quasar’,我可不可以问一句,有多少个‘Pulsar’呢?”

“一个,只有一个。小霎是唯一的,也不会再有了。”


“我们论证了很久,主要在伦理和法理方面,技术已经成熟,思路也非常清晰,但真的要对人类胚胎进行如此深度的基因干涉,确实是一个很难做出的决定。”

“凯撒终于跨过了卢比孔河。”辛蒂说。

老大果然是绅士,非常体贴地把她带到一间小休息室,取来饮料和食物:“也差不多到饭点儿了,咱们先垫垫。”

辛蒂咬着能量棒,“咦”了一声,向老大抗议:“为什么这里供应的能量棒比上面好吃!”

老大一脸无辜:“别问我,这可不归我管,而且我一般也在上面吃。”

在心照不宣的打岔闲扯之后,再回到“基因干涉”这个沉重的话题,沉重感似乎就减轻了一些。

辛蒂后来才知道,基因干涉其实一直不是绝对禁忌,在极特殊的情况下,经过严格审核和监管,可以应用于人类胚胎,以修补过于明显或致命的先天缺陷。只是费用高昂,且存在法理和伦理争议,所以并未为大众所知。

作为研究圈基层小白的辛蒂,当然只听到过传闻,且一直以为传闻并不可信:“我总当基因干涉婴儿不过是都市传说。”

“这种应用只是附带结果。就像咱们实验室,明面上的主攻方向是AD,事实上也是‘兰心计划’的组成部分。”虽然这是辛蒂第一次听到“兰心计划”,但当此情形,有了前面的铺垫,倒也不必再做解释。

“兰心计划有两个大方向,一边基于硅基,致力于开发人工智能;一边基于碳基,致力于开发人的潜能。”老大接着说,“当然这只是最简略的划分,不可能真的作如此明确的划分,比如脑机接口就跨了两边儿,而我们这一块也是,主攻基因干涉。”

“我不会对此有什么成见,更不会做批判。”虽然觉得老大并不需要,但辛蒂还是及时表明自己的态度立场。

“我知道。”老大果然很淡然,“我们挑选成员时首先就会考虑这一点。”

“成员?”虽然觉得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惊讶的了,辛蒂还是惊讶地指自己,“我吗?”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带你下来?教学参观吗?”

拒绝当然是不可能的,这世上不可能有任何一个科研人拒绝这样的邀请,辛蒂只是不能置信:“为什么是我?我有什么资格?”

“当然是因为小霎。”老大倒是直截了当,不整虚的。

辛蒂叹气:“好吧,我就知道。”


“选择基因干涉这个方向,是因为我始终认为,要真正实现黎教授设想的‘飞跃’,还是应该基于人自身的‘飞跃’。”老大这个观点倒并不奇突,事实上可算是他的一个基本观点,虽然很少对公众提及,弟子们却都有所了解。

只是辛蒂从未听他如此直白地阐释过。

“距离最近一次彻底提升人类文明的基因突变,已经过去了二十多万年。此后文明的进程主要是人类借助外力,发展工具,利用环境,改变对世界的认知和理解。当然人类本身也还在进化,但却再没有过质的飞跃。

“所以我始终认为,如果我们要真正实现人类认知的飞跃,应该考虑从基因层面上对人类的提升。——不需要太多,真正起作用的从来就只是一两个基因突变。就像使人类获得语言能力的那个极微小的基因突变,产生的影响也很有限,增强了一点控制口腔和喉咙肌肉的能力,提升了一点即时记忆力,仅此而已。但就是这一点点不同,却使人类区别于我们的灵长类近亲,成为完全不同的智能生物。

“在法律和伦理范围内,我们尝试了所有——几乎是所有已知的基因干涉手段。效果并不明显,说全部失败也不为过,幸运的是也没出现什么糟糕的后果。

“引入致病基因是在第二期,要做这个决定更不容易,也很难从合法渠道找到志愿者。当然,这些细节你也不必知道,总之,还是启动了第二期,但很快就叫停了。

“这当然是正确的——至今我仍然认为确实应该叫停。我自认不是一个对伦理认死理的人,但也知道这未免走得太远,太挑战底线,而且绝对违背了黎教授的初衷。

“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做判断呢,你永远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收获什么。小霎就是我们意料之外的不可思议的收获。”

“所以,小霎她……她是……”辛蒂都有点磕巴了。

“是的,她接受过基因干涉,而且是叠加致病基因的改造。”

“少女综合症?”因为持续震惊,辛蒂一时忘了“犹雯塔丝综合症”这个学名。

“不错,幼态持续也是我们实验的方向之一。人类的脑容量较之其他灵长类动物,更接近它们幼年时期的比例,本身也可以算是一种幼态持续的突变。但我们确实没有想到,犹雯塔丝综合症会是唯一生效的。”

“小霎自己知道吗?”

“怎么可能瞒得过她?如果你从出生起就被日夜观测记录,频繁进出实验室,接受各种检查测试,不需要多么天才的孩子,都会推断出一个科幻故事脚本。当他们知道真相的时候,多半还会嫌弃与他们的幻想相比,真相不够刺激,不够浪漫或是不够惊悚。”

“所以,小霎接受得很好?”

“事实上,在她五岁的时候,曾提醒我们注意考虑这样一种可能,尽管可能性不是很大,但也不能判断完全为零。”

“什么?”

“她的天才头脑并非一定和基因干涉有因果联系,不能排除有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她就是抽中了基因的超级大奖,天赋异禀。”

饶是辛蒂觉得短时间内接收的信息和产生的惊诧已经要顶破天灵盖,也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很合理,你必须承认,这很合理。”老大也笑起来,那神情就像一个老祖父,讲起孙女的童年趣事,“更重要的是,比起智商和学习能力,这种接受和处理外界信息、尤其是具有冲击性和破坏力的信息的方式,才是我们更看重的。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能判断小霎对整个‘兰心计划’的意义与价值,是最终成果,还是偶然诞生的aerogel一样的孩子。

“如果作最乐观的设想,也许她就是那个人,黎教授曾期待的那个人,有可能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无法想象的高度,推动人类文明的进程。甚至更进一步,推动人类的又一次‘飞跃’。

“当然,我早就懂得,事情永远不可能朝着最乐观的方向发展,但你不妨将之视为一个老人最后的梦想。而人类历史上那些最疯狂的梦想,往往来自垂暮之时:改造世界、认识上帝,或是长生不死。”

“天哪!我做了什么?”辛蒂轻声说,甚至莫名地想起明石,想起他那双眼睛,黯淡、隐忍,不可捉摸的眼睛。

“你们这些白痴,你和你家亚伦,”尽管知道很没有道理,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在心里骂道,“你们大概死也不会想到,你们居然TMD有可能影响到整个人类的文明进程。”

这原本是最寻常的一件事,司空见惯,在地球上的每一个地方,每天都在上演:人们相遇,人们相爱。

但谁又能料到,会有那么一次,世界有可能因此而不同。


“不要以为自己做了什么。”老大竖起食指,轻轻摇晃,“永远不要以为自己真的做了什么。记得吗?这是我给你们所有人的第一条劝告。

“你怎么能判断小霎一直留在实验室,把全部人生投入研究之中,永远心无旁骛、不谙世事,就是最好的结果呢?

“事实上,如果要我说,那也许是最糟的结果。

“所有智商超群而又有幸进入学术世界的人,早晚都会面临这样的陷阱,较之平庸的同类和混乱的日常生活,这一边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辛蒂,你已经是我遇到的最能理解和享受现实人生的智商最高的人了,但你也必须承认,你仍然在慢慢滑向这一边,对不对?”

这个“最能理解和享受现实人生的智商最高的人”的评语,让辛蒂有种微妙的被diss之感,但她也只能点头。

“我就是这样度过了一生,”老大感慨,“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仍然就这样度过了一生。

“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很可能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我看过太多,也经历了太多,被抱以热切期待但还是走进死胡同的项目,同样被抱以热切期待,最终却虚耗了的天才的头脑。所以我不会做任何判断,也不会进行任何实质的干涉,特别是关于小霎。

“小霎就像是我的孩子,也是我毕生最值得骄傲的项目。很可能我看不到她最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会有怎样的成就,但到今天为止,所有这些,我已经很满足了。

“有时我甚至会想,我有什么资格得到这样的满足。而我相信,黎教授如果在世,一定会非常欣慰地把‘兰心计划’改名为‘波霎计划’。

“我们不必做任何干涉,辛蒂,而且还要悬搁一切判断。我说过,关于小霎的一切,我都乐见其成。

“哪怕她最终选择退出,周游世界或者结婚生子,像普通人那样度过一生,我仍会认为这是最有意义和价值的选择,是最优结果。——我希望你也这样想。”

他走到休息室的墙边,轻触,墙面转化为显示屏,然后调出一份文档。

“这是什么?”辛蒂揉眼睛,文档是二维的,还不到半屏,全是莫名其妙的符号。

“啊,对不起,需要转化一下。这是小霎十二岁的时候,为了方便借助电脑进行思考,自己发明的一种人机对话语言。”

“其实您是向我显摆吧。”辛蒂有点酸溜溜地说。

“你要原谅一个老人,忍不住显摆他最钟爱最得意的孩子的心情。”老大轻敲自己的目镜,显示屏上的文档随即转化成正常的文字和符号,“为了方便和我们沟通,并节省时间,她还做了一个翻译软件。”

翻译过来的文档也不长,两屏多一点,辛蒂非常努力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有点心虚地说:“我还是看不懂。”

老大没有掩饰脸上一掠而过的“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你知道咱们实验室的主攻方向是AD,而往上一级更大的项目则是意识重构……”

“不,我不知道。”辛蒂张口结舌,“我一直以为只是受损神经修补。”

老大用那种“你到底知道什么”的眼神看着她,叹了口气:“好吧,这是超大规模项目不可避免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我只是从显微影像里辨识星际尘埃的那个人。”辛蒂终于把这句说出来了。

“倒也不必对自己的工作如此灰心,你还是很重要的,辛蒂。”老大恢复了和蔼,虽然贴心,但很没有说服力地安慰她。然后转向文档,对她解释道:“简而言之,小霎认为,意识重构应该辅以各个层面的人格干涉甚至生理调整,并提出了在细胞和基因层面进行这种人格干涉,主要是人格修补的思路。”

过了一会儿,辛蒂才反应过来:“她要治愈亚伦?”

在无数漫画、影视和小说中,在人类古往今来的传说与歌谣中,这样的情节并不少见,甚至可说有点泛滥。但辛蒂从未料到,有一天会看到它出现在自己身边。

“扑灭一个灵魂很容易,就像摁熄一只萤火虫;要点亮它却很难,就行要点亮一颗星辰。——我不记得这是谁的句子了,但事实就是如此。”老大再度敲击目镜,“很多时候,连我们这些实验学派也会不自觉地忽视了理论研究一些最基础的概念:小就是大,一就是无穷。即使最天才的头脑,最理性和有效的信息处理回路,有时候也需要感性层面的‘第一推动’,拯救一个人,而不是拯救概念上的一类人,或者整个人类。”

文档消失了,屏幕开始变得透明,原来这间休息室同时也是一个监控室,居高临下地对着一间大型实验室,很像是白烂科幻片里操控某个神秘机构的小黑屋。实验室则和地面部分的那些大同小异,各种仪器,有的闪烁,有的沉默;一些人,有的在忙碌,有的在打混。唯一特殊的地方是整间实验室似乎被分成了两个部分,色调和标识上有所区分,但也不是那么泾渭分明。

“从小霎出生开始,我们就给她做了全身的触点植入,持续进行全方位各个层面的扫描和记录。到她成年时,经她本人授权,继续这样的扫描记录。而就在不久前,我们也获得了亚伦的授权。”老大指了指下面的实验室,说:“所有的数据,都会传送到这里。”

辛蒂有一种拼图终于完整了的感觉,有点脱力地把额头抵在透明的挡板上,说:“我算是彻底明白了。”

“我就是那条伊甸园里的蛇。”她说,“而且现在我相信是上帝亲手把蛇放进了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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