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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托加的茱斯提提娅

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卷一:完美褶痕 Chapter Ⅵ
2022-09-05


就这样,在混乱和流言中到了开庭的日子。

是一个少见的阴雨天,空气潮湿,街道泥泞,只该蒙头大睡,但总有劳碌命的倒霉家伙们,必须比平日更早出门,且只要负担得起的都坐上了轿子,使得原本就格外拥堵的苏布拉区更是堵得一塌糊涂,冲撞此起彼伏,尖叫和怒骂仿佛带着泥泞,在阴冷的雨丝中四溅,怎么看都是一个让人垂头丧气的日子。

娄忒丝和阿普也早早出门了,他们挤在一顶轿子里,倒不是为了省钱,而是需要依仗娄忒丝的灵活身段和敏捷动作,在有限的空间里及时来回腾挪,化解了一次又一次磕碰、倾斜和颠覆的危机。——众所周知,罗马城的路况,即使是皇帝的轿夫也无法保证轿子里的人安全抵达任何地方。

很显然,娄忒丝是为了保证她家律师在开庭前仪容整洁、心情平静,但效果并不理想。

他们的轿子倒是有惊无险地向着尤利娅会堂缓慢挪动,只穿着一件吐呢卡的阿普裹在毯子里——他的托加是包好了让一个奴隶提前送到尤利娅会堂去的,以免在路上弄脏。可他那一头精心打理的半长不长的头发,奥托小哥耗尽毕生绝学将之勉强维持在厚着脸皮或可称为“柔顺”和“飘逸”状态,却在潮湿的空气里肉眼可见的鬈起来和乱起来,越来越让人无法直视。还没有意识到这一不幸状况的阿普缩在毯子下瑟瑟发抖,一路滔滔不绝地咒骂,从天气骂到诸神,从罗马城的交通问题骂到选了这倒霉日子开庭的法务官,尤其痛骂老马和老卡皮托,还捎带上小科和克劳狄乌斯执政官。以至于娄忒丝不得不提醒他省些力气和口水:“你不想像倒霉的维弗乌斯那样,到开庭的时候,喉咙沙哑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嘎嘎叫唤吧。”

“你也太小看我了,娄忒丝!果然是奴隶——不是!秘书眼里没有天才!要知道,伟大律师的天赋就是永不打结的舌头和永不肿痛的喉咙——啊,愿诸神保佑老卡皮托的喉咙肿得像忒耳西忒斯和伊索的驼背!舌头拧巴得像戈蒂乌斯神庙的绳结,再被亚历山大的利剑斩断!”

骂骂咧咧中他们的轿子总算蹭到了罗马广场,这里倒是比平日还松快些,晴朗日子里挤满广场的闲人们往往懒得在这样的天气出动,有些人则是因为家里没有水钟,错过了正常出门的时辰。事实上阿弥里娅会堂沿街的铺子有一半还没开张,当然老提的酒馆是早就高朋满座,桌椅又摆到了门外。

老提正站在柱廊下张望,一看到他们的轿子,就拖着个睡眼惺忪的伙计直奔过来,对娄忒丝说:“带这孩子一起进去,占个好位置,一会儿老多来替换他。”

原来老提的酒馆还有个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每当引人注目的案子开庭,便有得闲的讼棍们在法庭和他的酒馆之间来回跑,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报告庭审进展,让那些挤不进会堂,或是不愿意去听众席的好事之徒们也能实时跟进。对老多这样的落魄老讼棍来说,无非是赚点酒钱和关注,但也有刚出道的年轻律师将之当作磨炼口条和出庭技巧的有效途径,乐此不疲。

虽然罗马广场上不似往日的拥挤,但尤利娅会堂前照例人头涌动,还没到开庭时间,人们都挤在柱廊下躲雨。一个维持秩序的禁卫军老兵看到娄忒丝就说:“今天得加钱。”

娄忒丝笑着骂了一句,和他半是调情半是玩笑地讨价还价,捏捏他的腱子肉,戳戳他的胸肌,拧拧他的大腿,引发周遭一片口哨和起哄,搞得老兵又得意又气恼:“你一定是塞壬或宁芙的孩子!娄忒丝!”

“老规矩,第一排最中间和最靠边儿的位置给我留出来,还有,让我家律师先进场。如果你能把老卡皮托在外头拦一下——反正他从来只在元老院法庭打官司,多半不懂尤利娅会堂的规矩——那么我不会亏待你;要是还能让他吃点苦头,我就格外给你好处!”说着,娄忒丝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又贴着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这个英俊的老兵眼睛一亮:“只要他不出大价钱,我就如你所愿,我的美人儿!”

“记住,不管他出什么价,我家律师都多出一个赛斯特。”

连娄忒丝自己都没想到,她坏心眼的小诡计居然得逞。其结果就是开庭的时候,为托加的庄严与荣光代言的一方,颇有些衣衫不整的狼狈,托加下摆泥泞点点;倒是反方衣裳楚楚,镶着极细红边的开庭专用托加白得耀眼,红得夺目,褶痕优雅又堂皇,只只可惜一头乱发太煞风景,搞得好心来旁听的奥托小哥痛心疾首,深恨自己到得太晚,没能再开庭前揪住阿普再捯饬一番。

但其实来旁听的人并没有那么多,或许对一般好热闹的市民而言,这个案子未免太形而上,既没有刺激的奸情,又没有狗血的苦情,涉案的人和事也离大家的日常生活太遥远,多少有些不得要领,更重要的是还赶上了坏天气。虽然法务官阿提库斯和元老院法庭的一流律师老卡皮托可算是司法界明星,但对寻常百姓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追捧的人物。所以听众席上主要是律师、助理律师、文书奴隶和秘书们,还有一群半大不小的学生仔,被某个认真负责的修辞学老师带着来观摩。陪审团倒是难得地满员,虽然不至于像那些举国瞩目的大案,一百八十名陪审员齐聚一堂,却也远非平日里二三十人,还有一多半在打盹的状况。

总之,无论是陪审团还是听众席,整个法庭呈现出尤利娅会堂中少有的秩序与理性之感,甚至有几分蓬勃,几乎所有人都能在拉丁语和希腊语之间流畅地切换,让阿普觉得很不适应,而老卡皮托因天气、拥挤、弄脏的托加和无礼的守门大兵带来的恼怒渐渐消退之后,倒是愉快地发现周遭氛围和元老院法庭似乎也没有太大不同。

于是,从一开始,庭审就是老卡皮托对阿普的无情屠戮。

“汉尼拔入侵的第二个年头,塞尔维里乌斯和弗拉米尼当执政官的日子里,在佛罗伦萨和佩鲁贾之间的特拉西梅诺湖,也是这样一个早春的清晨,浓雾弥漫,空气潮湿、地面泥泞,弗拉米尼带领的两万五千罗马战士,一头撞进了沿着湖岸和密林严阵以待的敌军的杀戮之网。——战争持续了三个时辰,迦太基人和高卢人从各个方向冲击,就连跳进湖里的罗马士兵也纷纷倒在标枪下。幸存者事后回忆,在那种情形下投中一个人,比在四处乱窜的羊群中击中的一头羊都更容易。”

听完两个回合的老多回到酒馆,立刻有人给他卖酒——虽然仍只是最便宜的蜂蜜酒,而他也毫不迟疑地开始播报庭审状况,并扣人心弦地引用了一段悲壮的史料来作比。

事实证明,只要不涉及法务,老多实在是学识渊博口才便给:“老卡皮托就是这样对付阿普的,无论他从哪个方向什么角度发起反击,奢侈、抄袭、无事生非、老克劳狄乌斯的法案的荒唐性……都会发现老卡皮托已经胸有成竹地张开陷阱等着他。他惯用的那一套胡搅蛮缠虚张声势完全不管用,老卡皮托简直把他摸得透透的,就好像曾和他一起探讨过案情;又把他钉得死死的,就好像他是他砧板上的一条鱼。”

“Bravo!”酒馆里响起一阵欢呼和爆笑,大家纷纷举杯,充分表明阿普是怎样的不得人心,以及大家都把赌注下在了老卡皮托身上。

“当然,就像倒霉却英勇的弗拉米尼直到最后关头也没有放弃,发现已经无法指挥混乱的军队之后,便以一名骑兵之姿英勇地投入单打独斗的混战。我们的阿普虽然连遭挫败,遍体鳞伤,同样顽强地一次又一次发起英勇却徒劳的冲击,虽然到后来我已经搞不清楚他到底在主张什么和声明什么,但好歹看上去依然振振有词气势汹汹,没有一点张口结舌和语无伦次的迹象。

“我同你们说,要不是陪审团今天难得的没什么人打盹也没什么人走神,个个头脑清醒理智在线;要不是主持庭审的是真正的法务官大人,而不是心不在焉的承审员;要不是听众席上多半人都有水准之上的法学和修辞学知识,而不是只会瞎起哄的乌合之众,搞不好大家还真被他唬住了和拿住了。

“甚至当老马的人品证人出庭时,局势一度出现了小小的逆转。大伙儿都知道老卡皮托玩儿的什么把戏,那个小伙子,据说是老马夫人娘家的某个侄子,虽然有人说他的身世很有些不清不楚,但人真是漂亮得没法说!你们真该看看他露面时娄忒丝的表情!只可惜今天听众席上女人太少,不然她们的尖叫声准能掀翻尤利娅会堂的屋顶。”

酒馆里再次爆发出笑声,还有人吹起口哨,又有人说:“我知道那孩子,一直养在乡下的庄子里,最近才被接来城里的。”

“是吗?那还真看不出。”老多说,“看他的举止,你会以为他打小就住在帕拉蒂尼山上。真是个机灵的小伙子——也许太机灵了,完全领会了老卡皮托的意图——啊哈!元老院法庭的大人物,耍起下流手段来一点不输给我们阿普!那孩子向法务官和陪审团卖弄风骚的手段,塞浦路斯维纳斯神庙里的娘们也要自愧不如,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那楚楚可怜的神情,那爱神弓一样的嘴唇上的一抹微笑,‘看在朱庇特和马尔斯的份上,指着我的祖先的坟墓,我为马吉乌斯元老的人品作证,他是将名誉、尊严与帝国的荣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的’……”老多捏着嗓子,扭着身子,学着爱娇的少年人的嗓音和姿态,场面太过滑稽,众人哈哈大笑。

“结果老卡皮托就这么一下子被阿普捉住了!要知道,心头好是一回事儿,公开场合里的态度是另一回事儿,除了凯撒,这世上有谁能容忍自己和男人之间的那点事儿被拿出来做文章,尤其是前阵子关于老皇帝的流言曾让陛下大发雷霆。老卡皮托大概再也想不到阿普如此机智,竟能抵挡诱惑不去迎合我们的法务官这方面无伤大雅的小癖好;又如此肆无忌惮,公然戳穿他龌龊却难以言说的布局和企图。

“但是阿普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这家伙还是太粗俗,还是只会尤利娅会堂的那一套,下流的俏皮话,恶心的暗示,黄色段子,还有他那大伙儿都领教过的猥亵的手势。如果是平时那些听众,一定乐不可支地朝他喝彩,我看到那个作证的小伙子虽然装作羞愤地拼命低头,但嘴角分明忍不住地要笑。只有老卡皮托气得要死,大概是他今天第一次破防,阿普本可以乘胜追击,小胜一局,只是他忘了顾及法务官大人的感受,这位大人脸色铁青,当场宣布人品证人作证的环节到此为止,阿普他们准备的人品证人还根本没有机会出庭呢。”

爆笑声夹杂着惋惜和感叹,酒馆里众人议论纷纷,“尤利娅会堂的魔鬼终究还是不敌元老院法院的凯撒”似乎已成定局。阿普的倒霉固然大快人心,稳赚不赔——虽然赔率太低——的前景也让人振奋,只是同为混迹尤利娅会堂的法律界同仁,大家还是多少感到了一丝丝难以言说的落寞。

“在特拉西梅诺湖畔,一万七千罗马勇士战死,英勇的弗拉米尼也在其中,而他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因为死者都被剁得太碎。”老多显然深谙作文之道,最后仍不忘呼应最初的比兴,“阿普的下场想来也是如此,可能就在此刻,在尤利娅会堂——”他抬起酒杯指了指街对面那高大庄严的建筑,“老卡皮托正有条不紊地把他剁成肉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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