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宸
编辑:Azule
中考,对国人来说,可谓人生不得不重视的一大关隘。学习很苦,训练也很苦,欣欣的动力却很强。她掰着手指,数着日子,眼前,没有几个月就到冬天了。而冬天,意味着奥运会的到来。
欣欣的妈妈日常挂在嘴边讲的是:“你们真是赶上好时候了,我们小时候在教室里读书一整天,坐在窗边风吹日晒,电扇摇摇晃晃,嗡嗡的,总要担心它掉下来砍人。哪像你们?空调冷了热了都乱嚷嚷。”这种时候,欣欣总是回敬一句:“姥姥不是也说您呐,你们真是赶上好时候了,我们小时候呐,连电扇都没有,窗户都漏风呢!”把妈妈呛到没话了,她再咯咯笑着逃走去训练。
欣欣的学校算得这座一线城市里最好的几所中学之一了,她的成绩又是班里前几位,加上去年终于拿下的“花样滑冰世青赛冠军”头衔光环加身,她本来无需担心什么中考。实际上早在上个月校长就亲自请了她去谈话,希望她无论如何都要留在本校继续读高中,“中考什么的,参不参加都好吼吼吼!”“还是集中精力备战奥运比较好吼吼吼。”
欣欣很客气,她早就从褚清黎身上学到了“客气”的精髓,“学校培养了我,我十分感恩,当然会选择继续在咱们学校读书。可是中考是检验我三年学习成果的唯一途径,我很想试一试。校长就给我这个机会好不好?如果万一我考砸了,还得求校长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收下我呀!”
校长笑眯眯瞧她,点头应承:“好啊!等你上了高中,来咱们学生会吧。我看你没问题的。”
欣欣也眯起眼,歪着头笑了:“我要备战奥运呀!”
关于奥运,上个赛季之后,也就是几个月前,她和褚清黎之间爆发过一次激烈的争吵。激烈到褚清黎当着刘指导和工作人员的面把她拖进了小黑屋。
“为什么不给我上难度?雷娅一直在跳四周,她那个水平她一直跳四周?”她气急了。
他倒是稳当得很:“她什么水平我比你清楚。就是难度大才不稳定的。等她稳定了……”
“等她稳定了就跳不了四周了!她去年就进发育期了你都看见了!我现在平地也能跳2A,我为什么不能跳?我不想一辈子被人说嘴只会跳三周……”
褚清黎手疾眼快,不顾几双眼睛盯着,当场揪起她拖进旁边小办公室,甩手关了门。刘指导剔着牙,不得不站出来招呼几位工作人员就坐喝茶聊天。
两位斗嘴的现役运动员本人,纵然独处也并没有降低半分火气。只是褚清黎更多了几分惊疑:“你怎么知道雷娅的事?你跟她聊天?还有谁知道?你也进发育期了?”
欣欣没想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依然对自己的计划耿耿于怀:“我今年要上奥运,必须上难度,而且除了我没人了,你不可能阻止我。”
褚清黎没空关注她的傲慢。他拉起怒火冲天的少女细幼的手臂捏了下,皮下脂肪还很薄,又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没什么肉嘛。“你怎么能进发育期呢?不会啊!我记得给你测过骨龄,至少还得两年吧?你确定吗?有时候突然冒一点出来只是震破了,不是真的初潮。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都谁知道这件事?难得你这种细长还发育晚的类型,很难得的你知不知道?珍惜这两年,别总惦记上难度,你不是这个类型。”
欣欣已经是14岁的少女,不再是当年可以和褚清黎滚在一起打闹的小姑娘了。显然,对方并没把14岁的她和11岁的她区分开来对待,甚至,没把她当成女孩子对待。在他眼中,眼前这根竹竿只要听话懂事,按要求训练,根据既定的节奏拿到奖牌就可以了。她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做好了准备,但其实别说对方,连她自己也还没能突破心理关口和一个大她很多的男人如此直白的讨论自己的身体变化,即使这关系着她的未来。刚才冲天的愤怒一瞬间被击得粉碎,委屈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褚清黎的目的达到了,只要能让失控的小孩安静下来,他其实不太在意用什么手段。看见欣欣收回嚣张的气焰,眼眶默默地红起来,他不再靠近她,远远地摔进椅子里静候她情绪平稳后,这才慢慢地问:“你还是想今年上奥运?”
欣欣噙着泪,坚持点了点头。
“你的目标只有一个。”他说不上是试探还是逼迫。
“金牌。”她咬紧牙关。
“零失误拿到金牌。”
这比当年褚清黎挖掘到她的时候更进了一步。
那一年,“被神亲吻过脚的少女”重伤后,在体育迷们的关切下,错过了两站比赛,如约登上了后半程的赛场。有些艰难,但竟全数站住了。褚清黎特意叮嘱,为她赶制了一身红色舞衣。纽约场亮相,满场暗金大红压着黑的残影飞过。人们不自觉地便回想起那场事故,好像现在场上依然点点斑斑带着血泪。但这次她站住了,即使摇摇欲坠惹人怜惜。全场雷鸣般的掌声说明了一切:她,纵然拿不到这一季的积分,也赚到了未来。
但她也终于14岁了,到了一个女子运动员最害怕的年纪。
别的女孩子,14岁或者刚刚经历,或者早已熟识,或者正在好奇,话题从一份童话向另一份童话迈进,手拉手从文具店走入内衣店。闺蜜们的友情就在这些私密的空间里肆意滋长,牢不可破。但运动员不可以,她们没有普通女孩子的隐私,也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和那样暧昧美好的氛围。她们和男孩子一样,每天站在同一块冰场上翻腾跳跃,汗湿透的训练服塌在身上甚至揭不下来。谁在意谁在发育?谁在意女孩子穿什么内衣?对手。只有对手在意。
欣欣自己也是靠观察和八卦了解到雷娅的情况,但当然,她没有普通女孩子那样的悸动,更不可能跋涉千里去挽起雷娅的手边窃窃私语边羞怯地走进街边的内衣店。对那样的生活,欣欣难说不羡慕,但她却只能勒紧运动内衣每天跳跃旋转,假做无事发生。她知道,她被盯得很紧,换个内衣号码都逃不过同场训练的其他“队友”的眼睛。她宁可每天把自己勒到窒息都不敢承认身体在成长。刘指导是个糙人,有什么说什么,几次提醒她是不是该去做体检了。她怕,脚踝似乎总是隐隐在痛,“被放弃”的感觉总是萦绕不去。每次刘指导催促,她都不置可否甚至想办法逃过去。
14岁了,身高已经达到了女子花滑界惊人的165cm,而且还在继续生长。实在实在要瞒不下去了。刘指导说她体力总是不够用似的,练不动,隔不一会就直喘大气。“你又没病没灾的,怎么身体这么弱?去,加十圈滑行练习。速度起来!”刘指导站在场边裹了厚厚的羽绒服吼。
这次世青赛欣欣能拿到冠军,其实也颇惊险。虽然她一贯稳健,但风声早已传遍圈内各个角落:体力不足、滑行能力跟不上、表现力下降……花滑作为一项主观印象占据很大比重影响的比赛,这样的流言足够摧毁她“天才少女”的形象了。期间褚清黎来过两次,都没有再改节目构成,只要求她尽全力靠完美发挥去做到最好而已。三站之后,尽管她依然保持着“零失误”的记录,但排名却落后于小樱和阿列娜,仅列第三。
她憋坏了,当然有一半是因为运动内衣不合身。就是现在,她和褚清黎剧烈争吵后冒了一头的汗水,满脸涨红气喘吁吁,那股强烈地向身体里吸入氧气却怎样都吸不进去的窒息感,其实也有一半原因是因为运动内衣不合身。
褚清黎其实一直在观察她,这几年他观察了好几个青春期运动少女了,不差这一个。终于,他坚信自己找到了原因,并及时发出了指示:“脱下来喘口气。”跟着自己背过身去。欣欣犹豫了不足半秒钟,便高速选择了“活命”这个选项,甚至等不及对方完全转身。
刘指导透过玻璃门壁,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死死盯着门里的动静。虽说他实际上受褚清黎的掌控,但如果门里的男人敢对自己视如己出的弟子做什么逾矩的事,他是随时准备翻脸的。但他等来的,居然是欣欣自己飞速甩了上衣。他什么也做不了,失望到了极点。桌上有窗帘的遥控器,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马上挡住门外人的眼睛。
欣欣重新穿回T恤,深深吸一口并不清新的空气,好像整个世界都开始欢迎她了。在身上比了一下那件超小码的运动内衣,连自己都哑然失笑,想不到自己竟失心疯了,想勒死自己。
再抬头,褚清黎已站在面前,欣欣有点不好意思想藏起手里的少女用品。褚清黎却毫不在意,直接拿起来送到她眼前笑问:“你跟我说说你有5岁了吗?穿这个?”说着直接扔得远远的,“赶紧去店里买几件合适的。去好牌子的店里,开账回来报销。”又再端详了她一阵,肯定地表示:“其实还好。比雷娅和汉娜的基础条件都好。你一个亚洲女孩子担心什么?将来退役了想进娱乐圈,挤不出沟来可别跑来怪我。”
这是欣欣第一次当面受到褚清黎的粗话暴击。她想起当年仿佛确实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只是自我安慰那不可能是真的。
因为形象清雅,待人和气,褚清黎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温文尔雅的,甚至是有些甜美的。加上他和相熟的男运动员们一直玩得毫无避忌,别说外界,就是团队内部也有不少人在暗暗猜测他的性取向问题。这一刻欣欣突然好希望他是真的喜欢男人,那起码可以当他是个好闺蜜倾诉一下自我困惑,而不是面对导师的精神压制瑟瑟发抖了。
但这精神压制还没完呢,褚清黎持续追问着之前她没有回答的问题:“都谁知道你进发育期了?还有雷娅,什么时候的事?”
欣欣低着头,试图含糊过去:“没人知道……没有的事……”
褚清黎坐下,仰起头也试图看清她的脸,着意安慰:“运动员到了年龄进发育期是很正常的事儿,男孩女孩都一样。我不让你们乱说是怕情报被对手利用。我当年……我从上中学开始每年暴长,长个子长到腿疼,营养不够吃,训练量又不敢减,那时候不用我说,谁都看得见。体力跟不上,2分钟跳下来想死的心都有,谁也不敢告诉,硬撑。”
欣欣回想这大半年的窒息,感同身受地猛点头。
“其实进了发育期也有相应的训练方法,没必要憋死自己”他又忍不住笑出来,“再说了,女孩子没点脂肪,将来出了问题我可赔不起。除了刘指导,先别告诉别人,饮食从现在开始要调整,严格禁止私下乱吃。新的节目本来我已经想了一个,看来要重新安排了。今年奥运你先别上了。这个调整期必须好好度过去。不如……想办法生个病吧?”
“可是,”欣欣急得眼圈都红了,“我真的还没……”她跺脚,到底还是不习惯直口表达成熟女性事务,只能甩开这个话题直指她最关切的问题。“今年奥运,我没问题的。我就是着急想上难度,真的,等我真的……开始了……就真的来不及了!”她又跺脚,简直是急到撒娇了。
褚清黎犹豫了,再度伸手捏了下她的肩背,确实薄薄的一层几乎见骨,不像汉娜,已经控制不住地往虎背熊腰处发展,严重影响了转速和起跳高度。他还在琢磨,手凝在半空。
欣欣却知道机会转瞬即逝,她暗自一咬牙,索性抓过面前人的手一把按在自己胸前:“看,真的没多少。什么都不影响!”褚清黎像碰了尖刺一样,抽身退开,双手高举,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发现窗帘紧闭,办公室不知何时变成了小黑屋,便放松下来。可念头一转,他立刻意识到什么,冲过去开了门,对外面自己的助理用日语招呼了两句,让他进来,顿了顿,又朝刘指导勾勾手,意思是让他也进来。
刘指导其实满肚子都是气,这时候却不好多说,只能将剔牙的牙签随口吐出去,随在助理身后进来关了门。褚清黎的助理不懂中文,进了门就立在一边陪着等,好像其实也并不存在一样。
褚清黎也好像当他不存在一样,只看着刘指导问:“她说她上今年的奥运没问题,你觉得呢?”
刘指导此刻看向欣欣的眼神已经没了多年的慈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的官腔:“她这一年都练得很艰难,你也看见了。气息有问题,体力也跟不上……”
欣欣生怕自己的亲教练再说出点什么不利的来,忙插话分辨:“没问题没问题!我没有问题的!”还特意夸张的大力呼吸了一下。
褚清黎笑:“体力不是问题,多上器械多跑圈。看她活蹦乱跳的,体力一点不比别人差。再说我当年体力赶不上的时候一样拿冠军。”
刘指导抱起双臂,嘴都撅起来了:“你都这么说了,那没别的问题了,上难度呗。其实她起码上三种4周都有潜质。”
“我担心的是别的问题。她已经14了,差不多长大了……”
刘指导冷笑:“你放心,我给你看牢了。当初就预料到她们这些小娃子没一个省心的。”
褚清黎冷着脸,装作没听懂的样子讲正事:“随时观察她情况,饮食要调整,宁可胖一点。先上4S,再试试4T,三个月练不下来就撤,宁可不要难度。赛季前我再过来一次。”
刘指导点头,这倒是正路,没什么可挑剔的。就训练来说,褚清黎的确内行而且敏锐,这一点原来尤其令刘指导钦佩,现在却感到一丝恶心。仿佛一碗完美的猪肉炖粉条吃到大半,却挑出一只准备越冬的苍蝇,还踢蹬着腿。他只能按住自己,尽量公事公办,“现在国内她风头正劲,三朵金花,这次奥运她想不去都不行。没问题的,我们努努力吧。”
褚清黎摇头:“别太天真,这个孩子,必须clean整个赛季才有奥运的噱头,上了4周,不等于自杀?你们自己想好,赛季前我会过来看,要么上难度,要么上奥运。”
上难度会挤占正常的训练时间,恰恰再有几个月就中考了。欣欣盘算的事情,其实也一点不少。会很忙,很累,很可能被折磨到想死。可,不上难度的话,这个奥运她背负的将会更加可怕:舆论的指责哪一天也不会停止,“完美的水货”将伴随她接下来的一整个奥运周期。那场豁出命去的比赛将被指责为“作秀”。她负担不起。
不上奥运呢?她清楚得很,虽说是“业内新秀”,也只是“业内”而已。不上奥运只有圈内人认识她,水花翻不出一尺远,她安全的躲过四年,或者,从此沉沦……
甚至不如小樱,人未定奥运,综艺上了三个,俨然日本花滑界新一代的希望之星。欣欣不是急躁,不是望他山兴叹,只是她自己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没有动摇过。或者有波折,她会调整,但绝不允许延期。她今年已经14岁了,明年奥运15岁。不止一个花滑奥运女冠在她这个年龄产生,甚至更小。她并没有什么年龄优势。到下一届奥运会她将处于女运动员的黄金年龄19岁,不能再大了。纵然从褚清黎的训练体系来看,确实伤病情况比其他集中训练的“队友”好太多,可她赌不起,也不想赌。四年对一个运动员来说很可能就是全部运动生涯。凭什么要她抛掉最黄金的4年,去默默等待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