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宸

编辑：Azule

为了能上这一次的奥运，欣欣从开始训练的第一年就计划过，她必须在上个赛季那一场世青赛上拿到冠军，零失误拿到。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她必须再向前一年，以众人瞩目的姿态挺进世青赛。为了迈入世青赛的第一眼亮相便震惊世界，她必须在儿童组打出全胜的成绩，零失误。

对媒体而言这是一个罕见的、一场场拼搏前行的、“永不倒地”的神奇美少女。但对欣欣而言，这是一个不得不去实践出来的倒推过程。

没有一场比赛可以放弃，没有一个跳跃可以失误，甚至没有半圈旋转可以松懈下来，值得用一生的选手生涯去换取。

这不是一个游戏，可以推倒重来。这是“本届的准·奥运冠军”一步一步用命在打怪升级。这口气需要她一直顶在那里，绷紧神经绷紧整整四年。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哪怕是收式的一个松懈都可能断送她的clean记录。

这是一场完全变态的修行。而欣欣已经从11岁坚实地走到了14岁。她不允许接下来的一年出任何纰漏。

总决赛那天，保加利亚的索菲亚显得颇为热闹。不得不说欧洲的体育氛围远远比中国要浓厚的多。他们把参赛选手的海报贴满街头巷尾，一股青春昂扬的氛围便扑面而来。

媒体的基调早已众口一词：俄罗斯的著名女教练米娃门下，小花阿列娜两个四周在手，发挥稳定难度又高；小樱人气爆棚自带流量分；加拿大华裔王子钰的女儿王煊有基因加持也在保三争冠之列；就连雷娅，也有提“不要忘记她的超高难度”，毕竟一旦4个四周全跳出来也是女子最高难度。

没有人提一壶温吞水般的古韵飞。

“当然，她是‘零失误神奇美少女’，但争冠就算了吧？”

“保六争三是可以的。P分这种事不能指望啊！”

“所谓的完美发挥，有时候真不如裁判的午饭是不是吃顺口了来得实在。”

媒体人们看得最通透。他们不像选手，几年的赛场生涯后才是漫长的人生来回顾和反省那些无谓的付出。他们一年一年送走退役的老选手，又一年一年迎来鲜嫩懵懂的新选手。只有他们一直都在。

谁年轻时在场上还没遭遇过压分呢？“完美发挥”情况下，裁判打出单项0P分谁还不是一样得乖乖吞下去？古韵飞又有什么不同？就算是国内第一小花，众星捧月送进决赛，在媒体眼里，她也不过就是又一个来自中国的可爱小姑娘而已。被打压？简直再正常不过。说无良也好，说行业黑幕也罢，一代代运动员都是这样走过来，凭什么欣欣可以例外？只要还有一丝对“业内行规”的认知，谁家报道会拼着爆冷预测她赢呢？

可她吊着一口气，这一场，她必须赢。只有“零失误冠军”才能打动大魔王褚清黎，松口让她进明年举行的冬奥会。

总排名第三，短节目冲入第二，她看见了希望。然而她倒数第三个出场，前面依然压着阿列娜和小樱。

小樱候场的时候一会儿对着摄像机撒娇，一会儿拉着欣欣和阿列娜聊天。候场区总架着几台摄像机。这也是最近几年新兴的玩意儿。一方面纪录片越来越发达，需要更多更多的素材来填补。同时粉丝们也更爱看选手场下的样子。那些大大小小的摄像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架进了候场区，时不时还会在本来就拥挤的通道里占据要地，随时迎接练习中的选手失手飞扑。

说实话，阿列娜十分不习惯镜头，刚刚才进青年组，对姐姐们和镜头都极为陌生，每次都有点躲躲闪闪。欣欣不同，作为学校的常驻乐团成员，早就不在意镜头的存在，该拉伸拉伸，该整理整理。毕竟，和接下来要进行的比赛相比，这种纪录摄像完全不可能占据她哪怕一点点的精神。只有小樱，永远的人来疯，看见有人拍摄反而更加兴奋，不仅自己对着镜头嘟嘴比V，还不断拉在场的其他女孩子来向摄像机打招呼，在镜头里俨然一枚活泼可爱的开心果。那些夺冠无望、事不关己的运动员也很爱她，和她一起嘟嘴比V。唯有几位小樱真正的对手，希望沉浸在自我空间内的备战者，对此堪称不盛其扰。

欣欣就快上场了。小樱咯咯咯咯的欢笑声却始终在自己周围萦绕不散，忽左忽右，忽东忽西。之前她和刘指导讨论战略的时候，还在分析每个人的战术特点，想着自己上什么样的动作大约就有希望赢。但突然，欣欣只想把小樱赶出自己的脑海——她只想要清静，至于小樱，怎么样都无所谓。她是不是来扰乱自己的无所谓，场上做什么难度、是不是足周、会不会错刃、裁判会不会额外给她水分数……都不重要。就连阿列娜也不重要了，随便她怎么发挥，跳几个4周又怎么样？就是能做她的连续步伐进3周都无所谓了。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脑海清明只在一瞬间，将所有对手抛诸脑后，她接下来只想完成她自己的节目。

小樱又来拉她了：“来嘛，打个招呼，hi~”小樱的英语难得的几乎没有日本人的口音。欣欣两眼呆呆的，好像一个标准的社恐患者，抓挠了一阵才勉强在浩瀚而迷茫的话题之海中随便摸到了一个：“小樱你下个赛季进成人组吗？”本来欢快洒脱的小樱登时黑了脸。小樱的生日在花滑界不算好，11月，太吃亏了。上一赛季开赛时未满15岁，这个赛季将近结束时已然16岁了。虽然，她今年可以打成人组，但名人系还是要求她多待一年，“拿到冠军再走。”她不是没努力过，但九堂慧子治下的名人系，如同一堵高大强硬的国境长城，不可逾越。“明年，”她低下头，和名人系交换了条件，“明年我就可以进成人组打奥运了。”她当然知道，名人系更知道，明年的奥运会上，既有已经成熟圆融的汉娜，更有生猛精到的欣欣。这将是一场名人系与褚清黎的战争，显然，至少目前为止，名人系1：2落后。可她除了咬牙接下名人系开出的条件，还有什么办法呢？

小樱在镜头前只黯淡了几秒钟，便迅速扭身去抓了阿列娜过来，又换回那副甜美可人的样子对着镜头嘟嘴卖萌。这是她的人设，她可不能在青年组里就崩了自己的人设。

欣欣真的快上场了，她告别那两个故作镇定的竞争者，摸了下自己的琴包——她毕竟出生在一个艺术世家，因为家庭条件的便利，或者说巨大的惯性，很小的时候就把管弦击打乐器都摸过了。按她爷爷的说法：“毕竟是艺术世家，没有一点家传绝学傍身，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亲戚打招呼。”按爸爸的说法则是：“花滑这玩意儿咱家都不了解，跳几年玩玩算了。将来还是得回到艺术的正路上来。”她挣扎过，她抵抗过，她甚至在家里搞过绝食抗争。但这点小伎俩很快就被妈妈识破：只不过是最近的训练计划里，要求她不得饮食高油高糖而已。最终，她不得不再次拾起自幼熟识的琵琶，每天在繁重的学业和训练中再再挤出那么一点点时间，被一群精通琴棋书画的大人们轮番监督练习。甚至，她不得不快速完成好这部分功课，好按时背起冰鞋包冲去冰场。

乐团也知道，特意照顾她，给她多分配一点独奏段落，让她有机会自去练习，放弃合奏。于是她只能利用任何碎片时间反复揣摩，直到嘲笑自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竟然习惯了在每次进场比赛前，脑海里演奏着自己的音乐来集中注意力。

挡板打开了，“上场吧！”她对自己说。

这次的故事是“胡桃夹子”，上一次是“红舞鞋”。实际上每一次褚清黎给她挑选的，都几乎是童话。他似乎是有意在打造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精灵，刚刚走出冬日森林、跃出夏夜深湖，热烈而好奇地站在纯白的冰面上跳跃旋转，看着这世界，一点点接近，试图了解你们看台上的人类，纯净美好又俏皮清爽。

胡桃夹子的开篇之后夹杂了东北民歌“摇篮曲”的哼鸣，那是欣欣妈妈亲自录唱的。这份尝试堪称大胆。虽然欣欣曾吐槽过：这就是身在艺术世家里的妈妈寻找存在感的方式。随着哼鸣声起，欣欣仿佛也渐入梦境。小女孩对鼠王的战斗全都如此真实，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才能拯救糖果王国啊！欣欣的报备动作里只有一组3+2连跳，但她突然踏着节拍又再起跳！一组3+1+2，跟着是她标志性的大一字滑出直接进入木偶舞曲，一气连上眼花缭乱的定级步伐……这套步伐，就是放在成人组乃至男子组都毫不逊色。她用自己多年的舞蹈功底，将力量与柔美全数释放在了糖果王国的狂欢里。之前讨论过却放弃的糖棍舞也被她“随意”加了几个动作。短短几分钟，明明之前吃过盐剂的少女，竟累到大汗淋漓，险些脱妆。但那份明朗的心情，如同夏日冰湖的沁凉，传递到了冰场的每个角落。摇篮曲的哼鸣声再度响起，克拉拉匍匐冰面，梦回现场。

青年组的现场，人不多，但掌声却灌满了体育馆。

后来媒体，特别是网络上众口一词，包括很多业内人士也在讨论：青年组成人化的倾向是不是已经太久了？古韵飞带来的清新宛如北欧海岸上一股冷冽的风，令人警醒。

如阿列娜明明今年还不到14岁，可舞曲是带着迷幻色彩的中亚性感风，搭配她尚未长开的五官、发育初始的身量、妖冶的眼妆和完美的4周跳……媒体给予她的更多的是同情而不是钦佩。继而对米娃的训练、选曲、编舞等等一系列的教练措施不免暗生微词。至于已经商业化很久了的小樱，“卡哇伊”只是她的标签，大家早已视若无睹。对名人系毫无新意的炮制偶像格局，也疲惫得很了。

偏偏这时，横空冲出一个古韵飞。欣欣的少女，不，是少年气息直捅捅的冲击而来，击碎了无数“小孩装大人”的努力，撕开那些昂贵闪耀的演出服，露出了一个个尚未成熟的灵魂。

“做得好！”褚清黎恭喜她夺冠。

“我可以上奥运，可以上难度。”她却这样回应。

接着，两个人就吵翻了。

褚清黎不知道她有能力上难度吗？不，他一定知道。他看了她的现场。

在这次比赛之前，褚清黎一直对欣欣有种莫名的态度：他欣赏她的稳定和准确性，却总希望她保持稳定的同时再增加一点激情。欣欣不是很理解：激情？难道是她跳跃的高度不够吗？她的难度进入和滑出堪称变态级，在近两年疯狂刷四周跳的女单修罗场上走着完全不同的“叙事路线”。她自认乐感不差，自幼视听练耳不过是家庭娱乐活动。她很清楚自己每一拍都能踏得刚刚好，每个动作都能做到教练要求的最标准。她实在不理解褚清黎讲的“激情”还能怎么样？

夜半，她打开手机偷偷研究褚清黎的比赛视频，动作标准节奏清晰，自己莫名竟有种躁动的情绪被从心底勾出。为什么？是情绪格外饱满的原因吗？她又去研究了诸多前辈的现场。果然确实有几位神一样的选手，也只有那几个人，一踏上场来气氛就不对了，跳着跳着她就感到自己的汗毛直竖了起来。但是为什么？她一帧一帧的回放画面，试图找出其中的技术原因。但并不能。诚然他们的起承转合做得都很到位，但自己做得也很好啊，这不是她自我感觉良好，是每每刷出几近爆表的小分表带给她的信心。那凭什么褚清黎还是瞧不上自己的表演？

她为此纠结了很久，琢磨了很久。直到世青赛总决赛的那天，她豁然开朗。豁出一切的那一刻，她灵台清明，大脑高速运转，节拍竟不用去合，仿若天生成一段就在前方等着她，等她去跳那个3+1+2。她当然知道那个跳跃对她有多重要，跳出来基础分瞬间暴涨，假如摔倒意味着多年clean记录一笔勾销。但她来不及考虑，因为情绪在那里等她，节拍在那里等她，她不跳出来会淹死在自己的情绪里。她受不了。

即使再苛刻的评论文章都没有指责她，在这个女子青年组迎来四周跳的时代，她的节目里竟一个四周跳都没有。而她的完成分几乎得到了所有裁判的承认，没有一个人、一个动作完成度给出4.5以下的分数，这在青年组无法想象。

所以难怪欣欣如此傲慢，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青年组里的任何对手。什么国内三朵金花，她们能不能站到她身边来都是个问题。她甚至不认为汉娜也会成为阻碍，“她已经跳不动了。”就在这间小黑屋里，她下了论断。

褚清黎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他还有其他的行程要赶，不可能在这里多做停留。小小的办公室里，其他人也就都严整起来，听他说话：“能想到临机改构成，是非常大的进步。但是太冒险了！太冒险了！幸亏这次没摔，不然真是功亏一篑，连我都保不住你了。”

欣欣呆在原地，只一瞬间，便领悟了一切。因为她没有摔倒啊。因为粉丝们懂行得太少啊。因为自己太过傲慢反而显得信心满满了啊！明明已经是春天了，可是远离冰场的办公室里为什么还是那么冷到刺骨？

褚清黎已经准备走了，刘指导有点不甘心为他开门，回头想找他的助理来做这些“屈尊”的事。可他四下一找才发现，那个毫无存在感的人不知何时已从门口向内移到沙发深处，正将一件花灰色的女士运动内衣塞进裤子口袋里。动作流畅，面无表情，就像吃完麦当劳顺手收拾下桌面一样自然，连动作都带着几分优雅从容。要不是刘指导恰好刻意对他留了神，根本完全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更遑论他手上的小动作。

褚清黎当然也没去关注自己的助理，径直开门走了出去。刘指导望着他快步远去的背影，曾经那颗一心崇敬追随的心开始动摇了。

欣欣一口气吊得太久了。她急需要呼吸。顾不上别的，她拨开自己亲生的教练，径直冲进了洗手间。幸好没人。把自己关进隔间，神思还在恍惚，人仿佛还吊在空中瞧着自己的皮囊。她的手抖的太厉害了，以至于做每个动作都显得力不从心。贴身藏的安全套没有用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遗憾。

她听说过很多传闻，都以“八卦消息”的方式流传在每个人的耳边，关于某某与某某。听的多了，习以为常，反而视自己的教练刘指导为异类。偶尔想到，大约是因为褚清黎的关系吧？身负授命，不敢有亏职守。

可她眼看着汉娜在成人组第一年就拿到了总决赛亚军，期间与褚清黎互动频频，惹得媒体大惊小怪，直呼“从未公开过恋情的花滑王子殿下终于要破例了吗？”“亚洲老将为何独宠欧美小女单？数一数和褚清黎拉过手的历届世锦赛女单前三”……

太刺眼了！欣欣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觉得刺眼，总之她强烈地认为自己被冷落了——几个女单，只有她还没有上四周，只有她几个月才悄没生息地见一次真·教练。而她的计划里，明年就要上奥运了。

趴在马桶边上，她用力撕扯着自己还不熟悉的那件新物件，憋着哭声。她必须明年上奥运，这是她的计划，没有退路。她值得为之牺牲一切。但她不知道她的雇主，她的造物主，又为她安排了哪些路径。

去年，他夺去了她的金牌，却为她创造了一条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

今年，他塞给她一块金牌，并为她拓展出一个美丽梦幻的精灵质感，不容任何俗物踏足，却不许诺她的奥运之路，一切依然在未定之数。

欣欣丢掉手里的废物，渐渐止了哭泣。还有三个月中考，还有半年开赛季，她还有机会。

抚胸口想冷静思考下，手碰到胸前，突然意识到：“内衣呢？”她的身体又开始发抖，想起冲出来时刘指导还留在办公室里。待会儿她要怎么跟刘指导解释这一切？人在特别慌乱的状态下，往往动作会紧张到变形。欣欣也不例外，她想打开隔间门锁这么简单的动作都需要一再深呼吸来完成。

突然，自己的手机响了。一个不认识的号码显示了一条短信：“不用找了，在我这。别担心。”

欣欣瘫软在洗手间的隔间里，意识到自己果然还只是个14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