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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深渊

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阿斯帕西娅的晚宴
2022-09-06


阿拉克萨戈拉到来时,宴会已经开始。

这是一座没有男主人的豪宅——或者说,没有名义上的男主人。谁都知道,女主人阿斯帕西娅是雅典实际上的统治者伯里克利实际上的妻子,而那位名义上的妻子则被安置在法利隆的海边别墅,一如战神山议事会里那些名义上的雅典统治者。

那是伯里克利统治时代最后的繁华,阿斯帕西娅的晚宴已成为雅典城里高雅时尚社交活动的中心,高朋满座、嘉宾云集——而雅典城的中心,差不多就相当于整个文明世界的中心了。

作为伯里克利最好的朋友和支持者,如此的欢宴,阿拉克萨戈拉几乎从未缺席。其中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他也默默地爱慕着阿斯帕西娅。

谁能不爱这个女人呢?阿拉克萨戈拉注视着她,在心里说。

今夜,阿斯帕西娅裹着一袭烟灰色的长袍,深金色的头发在火光下如融化的琥珀,不施脂粉,也没有任何首饰,但她的美却无需任何脂粉的涂饰,也比世间所有的珠宝更光彩照人。

坐在她身边的却不是伯里克利,而是米泰阿德斯之子客蒙将军,这让众人有点惊讶。客蒙将军一向是战神山议事会的坚定支持者,可算是伯里克利的死对头。他和阿斯帕西娅的关系一直惹人猜疑,有人说他们是亲戚,有人说他们是恋人,也有人说阿斯帕西娅只是为了伯里克利的利益而诱惑了客蒙,而客蒙也因为对她的爱慕一再容忍伯里克利的激进行为。不管怎样,此刻他与阿斯帕西娅亲密地低语,一如世间每一场宴会上的男女主人,让阿拉克萨戈拉感到一点淡淡的妒忌。

男主人既出乎意料,客人们也颇不寻常,除了阿拉克萨戈拉、菲狄亚斯、索福克勒斯和苏格拉底这几位老友,其他来宾都是陌生面孔。

坐在阿拉克萨戈拉身边的男子来自色雷斯,名叫卡利翁,自称是一位骑士,俊美的容貌中有某种怪异之处,尽管不再年轻,下巴却依然剃得光溜溜的。阿拉克萨戈拉看到他肩头的扣针,依稀是葡萄藤缠绕的公羊头,才恍然大悟:这是一位奥尔弗斯教的信徒。

大约是这个原因,来自帕台农大神庙的巴塔洛斯一直皱着眉头,目光锐利地盯着他。旁人或许不知,阿拉克萨戈拉却很清楚,这位巴塔洛斯供职于大神庙某个秘密组织,暗中打击雅典乃至整个希腊和小亚细亚的异教活动,高调的奥尔弗斯教显然是他们关注的重点。

不知卡利翁是否清楚巴塔洛斯的身份,对他过于明显的逼视,这位奥尔弗斯教徒表现出同样过于明显的无视,一径和身边一位女宾聊得火热。

这倒也不奇怪,较之阿斯帕西娅夺目的艳光,这位女子竟也毫不逊色。她穿着猩红色镶金线排穗的长袍,斜披着黑貂皮,织金的绳鞋用石榴石做鞋扣;清亮的绿眼睛,粉白的脸,几乎没有瑕疵,也看不出年纪;丝绒般的深色头发上别着一朵红玫瑰——那是爱与美之神的标志,而她正是来自塞浦路斯阿芙洛狄忒大神庙的高级祭司,名字是美忒洛丝。

就连阿拉克萨戈拉也曾听说她的名字,阿芙洛狄忒在塞浦路斯的侍奉者,是全希腊最美最通晓魅惑之术的女人,人们都传说美忒洛丝是其中最美的一位。她是前代大祭司希帕珂丝的侄女,也有人说是私生女,至少曾有二十个城邦的统治者拜倒在她脚下。

此外还有一位老人,来自萨摩斯岛,名叫科瑞米洛斯,虽然年事已高,仍保持着鲜明的爱奥尼亚风格,衣饰华丽,仪容整洁,香气袭人,举止优雅,据说萨摩斯的每一代僭主和最好的葡萄酒都出自他的家族。

他向阿斯帕西娅献上十桶葡萄酒,“晚收的紫红葡萄,在稻草上晾干,酿造时添加蜂蜜、无花果和藏红花,甜美浓烈。”

为了这难得的美酒,阿斯帕西娅命人取来一套新制的酒杯:制作精美的红绘黑陶双耳高杯,画的是栩栩如生的春宫图。阿拉克萨戈拉拿到的一只是双匙姿势,女子的姿容纤毫毕现,酷似阿斯帕西娅,他瞥了一眼菲狄亚斯,有点疑心是他的手笔。

杯中有一个圆柱型的凸起,内壁刻着一道金线——这是一只毕达哥拉斯杯。


“毕达哥拉斯杯,”阿斯帕西娅转动着酒杯,“我小时候曾经打碎过一只,好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结构,产生如此奇妙的效果。”

“哪一位阿开奥斯人小时候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儿呢?——至少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索福克勒斯说,“我一直想把它用到某个悲剧故事里,但还没想好究竟要怎么来写。”

阿斯帕西娅兴致勃勃地给他出主意:“谋杀!一次不成功的谋杀!卑鄙的凶手过于紧张,或是仁慈的神明暗中出手,使他把毒酒倒过了金线,全都从杯底漏出,英雄逃过一劫。又因为一只狗舔食毒酒后死去,揭发了这恶毒的阴谋。”

“妙极了,我的王后!您真是缪斯女神在人间的化身。”

众人纷纷附和赞叹,认为这情节实在是曲折机巧。唯有菲狄亚斯略有疑问,众目睽睽下让一只狗死在剧院舞台上是否合适。

“既然剧院里的谋杀还要顾虑一条狗的死活,那我们不如把目光转向现实中的死亡与阴谋。”说着,阿斯帕西娅拿起一只银匙,轻轻敲了一下手边的酒杯。不知为何,这一下清脆的响声,让阿拉克萨戈拉想起剧院里幕布即将拉开时的那一声锣响。

她接着下来的话,则让整个宴会厅变得异常安静——仿佛幕布拉起时的剧院。

“那些广为人知,真相却扑朔迷离的谋杀。比如发明了如此神奇酒杯的爱智者,以及他的学派,是怎样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几乎无人幸存。——这难道不是一个绝好的话题吗?”说着,她看向众人,尤其是几位第一次到来的客人,“想必诸位也都对此事印象深刻,并有自己的解释和看法吧。”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最先开口的是科瑞米洛斯:“原来如此,我尊敬的女主人。难怪我这微不足道的葡萄酒商人,能蒙您青睐,折节相邀,与高贵的大人物们坐到一起。——原来如此。”

巴塔洛斯盯着他,目光锐利,“我认出你来了!当年在科多拿城邦的萨摩斯人,不就是你吗?”

科瑞米洛斯彬彬有礼地向他致意:“再次相见,十分荣幸,可敬的巴塔洛斯大人!原谅我没有及时认出您来,和当年相比,您的变化可是太大了。”

“你倒是一点也没变。”

“哎呀,这样的恭维出自您的口中,真让我受宠若惊。”科瑞米洛斯的笑容优雅得体,却带着说不出的讥诮,“那可已经是四十六年前的事儿了。而我们,不管怎样傲慢自负,终归是不能永生的凡人。”

“阿芙洛狄忒在上啊,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美忒洛丝轻声嚷道,“不管是主人还是客人的话,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呢?”

她的声音轻柔娇慵,带着一点天真,尽管气氛凝重、场面尴尬,年轻的苏格拉底还是为她解释起来:“四十六年前,在科多拿城邦发生了一场火灾,毕达哥拉斯——就是发明了这种酒杯的爱智者,和他的学生们统统被烧死,整个学园化为灰烬。”

“啊!多么可怕!”

“据说只有一位老人、一位少年和一只狗逃了出来。”索福克勒斯也忍不住八卦道,“我还听说其他人原本是能逃脱的,但他们学派有个离奇的规矩,‘不可践踏豆子’。而那一天不知为何,学园里和大门外都被人铺满了豆子,所以他们就只能这么被烧死了。”

“真的么?”美忒洛丝惊讶地睁大眼睛(阿拉克萨戈拉不合时宜地注意到那双眼睛有多么美丽),“女神在上,这是什么奇怪的教义啊!倘若为了活命,即便前面是阿多尼斯的尸体,我也是要踩过去的。”

“他们原本就是一群离经叛道的狂信徒。”来自色雷斯的骑士卡利翁冷冷地说,“活该被烧成灰。”

美忒洛丝却释然地笑起来:“不过既然是四十六年前的事儿,那就和我没有关系了。——虽然我很不请愿让世人知晓我的年纪,但那时我实实在在还没有出生呢。”

“真的吗?我亲爱的美忒洛丝。”阿斯帕西娅故作惊讶的样子,“啊,抱歉!我可不是质疑您的年纪。但据我所知,您的母亲——啊,对不起!我是说您的姑母——希帕珂丝大祭司,她曾有一位最钟爱的兄弟,也就是您的伯父,名字叫作希帕索斯,曾经是毕达哥拉斯最得意的弟子,却年纪轻轻就死去。我还以为这件事儿在塞浦路斯尽人皆知呢,希帕珂丝可是去过提洛的赫卡忒神庙,把公羊血涂在脸上,当众发誓要报仇……”

“夫人!”阿拉克萨戈拉出声喝止:“请不要再说了!”

尽管伯里克利是他的挚友和主君,尽管阿斯帕西娅是伯里克利所爱的女人——也是他所爱的女人,阿拉克萨戈拉毕竟是一位爱智者,属于爱智者这个与充满了异见、迷信和荒悖的俗世格格不入的团体。而阿斯帕西娅提到的希帕索斯之死,可以说是爱智者们共同保守的一个秘密,心照不宣,且讳莫如深。

阿斯帕西娅尊重阿拉克萨戈拉,因为伯里克利事他如父兄。闻言便不再说下去,只是笑着给了美忒洛丝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可别想骗过我。”

美忒洛丝毫不示弱地回她以“我可不怕你”的眼神和笑容。

这实在是赏心悦目的情景,两位如此美丽之人相视而笑,尽管她们的眼睛里都没有一点儿笑影。


“够了!”科瑞米洛斯忽然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案上,“我实在是受够了这种猜疑、指责和旁敲侧击!受够了被当做凶手,也受够了萨摩斯岛背负的恶名:你们都说是我们放的火——”

“我说就是你杀的人!”巴塔洛斯冷冷地打断他的话。

科瑞米洛斯直视他的眼睛:“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一个萨摩斯人!在萨摩斯,没有人想要他死,也没有人和他过不去!毕达哥拉斯的家族不过是个普通船商,四十六年来一直好端端地继续做生意,我们家所有的葡萄酒都委托给他们运输……”

“这难道不是因为问心有愧?”巴塔洛斯再次打断他。

科瑞米洛斯无视他的指责:“我们有什么理由,要用如此粗糙野蛮的手段,干掉一个小商人的小儿子?!何况他还是一位爱智者——老天啊!萨摩斯岛就没出过像样的爱智者——不像他们米利都!如果毕达哥拉斯愿意回乡定居,我们是要为他建起豪华别墅,并供养他和他的学园的,就像阿克拉格斯人供养恩培多克勒一样。”

“我听到的说法是,毕达哥拉斯的名声和影响是如此之大,挑战了萨摩斯僭主的权威。”索福克勒斯有点犹豫地说。

“无稽之谈!只有无知的民众才会相信这种荒唐的阴谋。”科瑞米洛斯嗤之以鼻,“希腊诸城邦到底有哪个统治者,是靠着爱智者的名声和影响来获得地位?一个爱智者又要怎样威胁城邦的统治?就算他的家族对统治权有什么想法,和他一个旁支的小儿子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听到一个写剧本的在夸耀一个爱智者的名声和影响力,认为足以威胁到城邦的统治者?”苏格拉底不太厚道地嘲笑索福克勒斯,“这世上笑话爱智者最厉害的,不就是你们这些无聊的作者吗?”

“那都是些粗俗没教养的作者,比如阿里斯托芬那个下流胚。”索福克勒斯略有些无力地反驳。

“但是,”阿斯帕西娅却不肯放过科瑞米洛斯,“当时您究竟在科多拿做什么呢?许多人作证您曾往毕达哥拉斯的学园里送去了几十坛橄榄油,还有人说它们其实是火油。”

“不,那只是葡萄酒!毕达哥拉斯的侄子送给他三十坛葡萄酒,托我带去。而整个商队的人都可以作证,火灾发生时,我已经在去往西西里岛的路上了。”

“整个商队的人都可以作证,你是匆忙逃回了萨摩斯岛。”巴塔洛斯说。

“换做是您,难道不急着赶回城邦,把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统治者和他的家族?”科瑞米洛斯不耐烦地说,“我实在是不明白您为何一直针对我,巴塔洛斯大人,难道您自己就没有一点嫌疑?您当时可是运了三船豆子到科多拿,搞得整个西巴瑞斯的豆子都涨了一成价。”

“这话没错。”阿斯帕西娅转向巴塔洛斯,“还有当时的脚夫可以作证,是您让他们在学园中众人熟睡之后,连火把都不点,趁着月色偷偷把豆子洒满了园子各处和大门外。——您这又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阻止他们逃生?”

巴塔洛斯瞪着她,神情倨傲:“我不必向您做任何解释。”

“是的,我不能命您做出解释,您只服从于帕台农大神庙的至尊祭司。但也许我可以替您做出解释,这是不是您和您的同僚们惯用的手段?将信仰者崇敬膜拜之物铺在他们必经的路上,然后捉拿那些不肯践踏的最忠实坚定的信徒。”

“他们不是信仰者,是狂信徒!大神庙不能容忍此辈肆意于世上!”

一直沉默的卡利翁忽然怒道:“你才是狂信徒!你这条帕台农的疯狗!”

“你说什么?”火爆脾气的巴塔洛斯跳了起来。

盛怒的卡利翁毫不示弱:“你想怎样?”

“冷静一些,我可敬的大人们,我一向觉得闹剧就只该在剧院里上演。”阿斯帕西娅抬手做出温柔安抚的动作,但语气里隐隐带着警告的意味。这一下至少是暂时地把两人震慑住了,他们愤怒地对视着,却还是各自坐了回去。

阿斯帕西娅继续问巴塔洛斯:“这么说,您真的只是把豆子撒得到处都是,却不曾点起火来烤一烤?”

巴塔洛斯显然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们捉拿,我们惩戒,但我们从不滥杀无辜。不管外界如何传说,我敢指着雅典娜女神和我母亲的坟墓起誓,每一位被处死的狂信徒都经过大神庙公正的审判,还会最后给他们抽石的机会,抽到白石子的当场释放。深夜里放火烧死一整个学派的人,绝非我们的做事方式,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也不会允许。反倒是他们,”他指着卡利翁,“他们这些狂信徒,处置起他们所认为的异端,才是心狠手辣。”

“你说谎!”卡利翁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去同阿格拉厄琉息斯秘仪上的死者们说去!”

“我们只处置教内异端!阿格拉的屠杀和我们无关!”

“毕达哥拉斯和他的学生们,算是奥尔弗斯教的‘教内异端’吗?”阿斯帕西娅忽然问卡利翁。

卡利翁瞠目结舌,一时不能回答。巴塔洛斯冷笑道:“问的好!夫人。这世间最痛恨那位爱智者和他的追随者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

阿斯帕西娅若有所思:“再加上塞浦路斯阿芙洛狄忒神庙的大祭司,和萨摩斯岛的统治者们,对我们不幸的爱智者和他那小小学派抱有恶意的人,也未免太多了点。”

“他们才不是什么‘小小的学派’,整个七丘之地遍布他的信徒和崇拜者。”巴塔洛斯纠反驳道。

“希帕珂丝大人那时候还不是大祭司。”美忒洛丝纠正道。

“萨摩斯从未对它最优秀的儿子抱有任何恶意。”科瑞米洛斯辩解道。

只有卡利翁咬牙切齿:“异端必须死!”

“我倒不是暗示什么,但目前看来,您杀戮的意愿确实最为强烈。”阿斯帕西娅转向卡利翁,直接问道:“是您杀死了他们吗?我可敬的骑士大人——或者我应当用奥尔菲斯教中的身份来称呼您,我可敬的执火者大人。”

“不是我!”卡利翁一口否认。

几乎与他同时,巴塔洛斯肯定地说:“那倒不是。”

剑拔弩张的二人不由得有些尴尬地对视片刻,卡利翁移开视线,抬起下巴,傲慢地说:“何须讳言,是我射出了火箭,代表于火中诞生的塞墨勒之子,射向妄窃他名声的异端信徒。——那是警告,也是恐吓,但所有的人葬身火海,这只能说是不朽的狄奥尼索斯的意志,我不能狂妄地将这样的荣耀归于自己。”

到这时,阿拉克萨戈拉几乎已经认定,他是真正的凶手。其他人显然也这么以为,宴会厅里掠过一阵轻微的骚动。

唯有巴塔洛斯说:“尽管我鄙视这位‘阿格拉的屠夫’,但四十六年前科多拿城邦的悲剧,确实与他关系不大。”

“愿闻其详,我的大人。”阿斯帕西娅说。


“那天晚上,我们就守在离学园不远之处,看到火光后很快赶过去,火烧得很快,但非常离奇,简直有点诡异,学园大门洞开,除了燃烧的声音和风声,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任何动静,我只隐约听到一点渐渐远去的狗叫声,就好像被点着的是一座空园子。”

“我说过,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孩子和一条狗逃了出来。”索福克勒斯不合时宜地说,却无人搭理他。

阿斯帕西娅追问:“您能肯定吗?巴塔洛斯大人。”

“十分肯定,以雅典娜女神起誓!如果不是在废墟中发现了那么多尸体,又一直无人来安葬他们,我一定以为整个学派都在我眼皮底下连夜逃走了。”

“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啊?”美忒洛丝轻声抱怨,“我怎么又听不明白了呢?”

阿拉克萨戈拉解释道:“巴塔洛斯大人的意思是,在火烧起来之前,毕达哥拉斯学园里所有的人就都已死去。”

“至少是全体陷入了某种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的状态中。当然,我认为都死了是更合理的解释。”巴塔洛斯脸色严峻,“这就是为什么我更怀疑来自萨摩斯岛的人。”

“有道理!”苏格拉底恍然大悟,“就算如他所说,他送进学园的是葡萄酒,也可能已经在酒里下了毒。”

“我不是,我没有,请不要乱说!”科瑞米洛斯简直有点崩溃了,“究竟还要我说多少遍!我有什么理由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再说就算要除掉毕达哥拉斯,有的是更好的办法,为何要把一整个学派的人都干掉!”

“各位,请原谅,我不得不指出这推论中的漏洞。”阿拉克萨戈拉冷静地说,“如果毕达哥拉斯学派诸人,连同爱智者本人,都已经在火烧起来之前死去,那么有机会和可能做出此事的,就不止科瑞米洛斯一人了。”

“啊!您果然如传说中一般睿智!”科瑞米洛斯感激地说。

“事实上,嫌疑最大的应该是逃出来的人了。”苏格拉底跟上了思路,“他们为何能够逃生,逃去了哪里,对了,为什么还带上一条狗?”

“真是遗憾,恐怕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美忒洛丝感叹,“除非我们能找到当时的幸存者。”

“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当时的幸存者。”阿斯帕西娅转向她身边的客蒙将军,“不久之前,我才极为意外地得知,我亲爱的将军,您就是当时逃出来的那个少年。是吗?”

“是的。”从这个明显令他不快的话题开始,客蒙将军便一言不发,此时他凝视着阿斯帕西娅,目光深沉,“是我。”


“那是我九岁时候,我父亲因为帕洛斯岛的失败而死在狱中,我被送到科多拿,人们把我藏在毕达哥拉斯学园里。

“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希帕一直在咬我的毯子——希帕就是那条狗的名字,我很爱它,它也爱我,学园里除了我,没有人愿意和它玩,有些人甚至不愿触碰它和看到它。所以它整天和我在一起,甚至睡在我身边。

“然后我被布列亚斯摇醒——他是一个不起眼的老仆人,那晚之前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牵着我走出去,希帕跟在我身边,地上都是豆子,走起来哗哗地响,我差点摔倒了,布列亚斯把我抱起来,我们到了船上,等我醒来时,已经在西西里岛了。

“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我的姐姐艾尔彼妮卡嫁给了卡利阿斯,洗刷了父亲的罪名,偿清了我家的债务。布列亚斯好心地把我送回雅典才离开。他带走了希帕,为了把我和希帕分开,人们可是费了老大的功夫。

“我再没见到过他们,老布列亚斯,还有希帕。我希望他们已经安静地长眠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了。我也再没有回想过当年的事情,尽管在我心里,是有点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还如此年轻,我亲爱的阿斯帕西娅。你不会理解一个老人的沉默和遗忘。战争与灾难已经在路上了,我亲爱的,你年轻美丽的眼睛却看不到。

“那么所有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仇恨、狂信、偏执、伤害……它们一直在这世间,不会因为善行和真相而减少,也不会因为悲剧和掩盖而增加,过去如此,未来亦然。死者所需要的只是安宁,这也应当是活着的人所追寻的。”

“死者所需要的只是安宁,但活着的人却想要知道真相。”阿斯帕西娅轻轻地说。

客蒙叹息了一声:“真相么?如果你要真相,我便给你真相。是布列亚斯杀死了他们——我早就知道。尽管我不知为何,也不知他到底是怎样做到的。但当时我应该说出真相吗?还是装作一无所知。是的,我选择了沉默,我不会辩解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如果你要因此谴责我,那就谴责好了。但时至今日,我仍然不能确定,说出真相是否就是更好的选择。”

“我不会谴责任何人,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喜欢知道真相,不管是作为一个女人,还是作为一个爱智者。”

沉默,宴会厅再一次陷入沉默,仿佛剧院里最终的结局上演前,众人的屏息。

这一次是阿拉克萨戈拉打破了沉默,他问客蒙将军:“当时您是学园中唯一的孩子吗?”

“是的。”

“那只狗的名字是希帕?”

“反正大家都这么叫它。听说是毕达哥拉斯本人把它从街上捡回来,因为它的眼睛和叫声,让他想起了一位去世的朋友,使他深信朋友的灵魂到了这条狗的身体里。”

“这是什么异端邪说!”巴塔洛斯厌恶地皱起眉头,其他人也都面露惊愕,只有卡利翁冷笑起来。在当时,“灵魂”还是一个让人不安的概念,甚至有些狂悖和荒谬,与大多数人的信仰格格不入,只存在于那些被认为是邪教的信仰中,奥尔弗斯教就是其中之一。

但即使是正统的奥尔弗斯教,也不相信人的灵魂会进入动物的身体。

唯有阿斯帕西娅和阿拉克萨戈拉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同一个名字。

“希帕索斯。”


一只酒杯掉到地上,是美忒洛丝手里的那只。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面无表情,“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

“那我们就只好猜上一猜了——”阿斯帕西娅慢慢地、沉思着说,“我们的爱智者,宛如神明的毕达哥拉斯,奥尔弗斯教的异端信徒,相信他最钟爱的弟子希帕索斯,也就是被他目睹、或者说无视其悲惨死亡的那位,他的灵魂回到了一条狗的身上。所以他把狗带回了学园。

“而潜伏在学院中,一心为希帕索斯报仇的布列亚斯——我们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也许他是希帕索斯的什么人,也许是受那位悲痛的姐妹希帕珂丝所托——总之,他杀死了所有人,不知用什么法子,多半是毒药,或许还辅以匕首,很可能他也放了火。

“但他却唯独放过了那条狗,甚至要把它带走,因为狗不愿意离开那个小男孩,他甚至顺手救出了小男孩。最后他把狗带走了,也许他同样相信希帕索斯的灵魂栖息其中,或者是要把它带给某个,某个一直怀念着希帕索斯的人。”

众人都看向美忒洛丝,她迎着众人的目光,冷冷地对阿斯帕西娅说:“这,也只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

“合理的猜测,不是吗?我以为,对于爱智者来说,如果得不到真相,那么接受最合理的推测,倒也是个办法。”

“若是要为希帕索斯报仇,为何要杀死整个学派的人?”索福克勒斯忽然问。

阿斯帕西娅看向阿拉克萨戈拉,他闭上眼睛,转过脸去。

于是,阿斯帕西娅说:“也许,复仇之人认为,如果一个残酷的决定,是所有人共同作出的,那么,其中就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夜色如水。

她从夜色中来,带着露水的冰凉和草木的芬芳,长袍滑落,金线排穗落在卧榻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丝绒般的深色头发丝丝垂下,发际的红玫瑰已经摘下,却仍有馥郁的幽香萦绕。

阿拉克萨戈拉有些疑心这只是一个梦境,但还是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

她笑了,轻柔、缓慢,而魅惑,仿佛爱与美的女神在尘世的化身,人们都说,塞浦路斯的女祭司通晓世间所有的魅惑之道……阿拉克萨戈拉看到她的眼睛,美丽的绿眼睛,这不是一双少女的眼睛,也不是一双只知魅惑之道的女子的眼睛。

“告诉我,为什么?”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阿拉克萨戈拉叹息了一声,将她揽得更紧一些,夜色中,她的肌肤如水,清凉而柔滑。

很多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将一个只属于爱智者的秘密,告诉了阿斯帕西娅。

“告诉我,只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杀死希帕索斯?

“我听说他是只是个单纯的年轻人,有着世上最英俊的脸、最善良的心和最好的性情。

“当然,一个钟爱、痛苦和怀念的姐妹,难免会美化回忆中人的样子。但我们确实是始终不能释怀。

“那个年轻人究竟做了什么?要被他所属的学派如此残忍地杀害……”

仿佛一阵无形的风,从夜色深处吹过。风中有她的声音,轻柔而魅惑:“告诉我,为什么……”


他说:“你可曾想过,世界的本源是什么?万物从何而来?

“不是神话,不是教义,而是现实的,我们存在和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它的本源是什么?从何而来?由什么构成?

“这个问题,是横亘在所有爱智者面前最根本的问题。无论我们研究的是什么,目标与兴趣何在,最终最终,我们都要面对和回答这个问题。

“世界的本源是什么?

“而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是构成每一个爱智者的世界的根基。可以说是我们的信仰,也是我们所有思考、探索和领悟的本质所在。

“世上第一位爱智者,米利都的泰勒斯认为:世界的本源是水;他的学生,非凡的阿拉克希曼德,认为万物的本源是一种无以名之之物,他把它叫做‘ἄπειρον’;他们的传人,老好人阿拉克西米尼则认为气才是万物的本源,火是稀薄化了的气,而水是气的凝聚;在他们之后,赫拉克利特,那个神秘疯癫的伊奥尼亚人,则认为既然火比气更稀薄,那么火才是万物的本源;还有恩培多克勒,人们普遍认为他是赫拉克利特的传人,认为世界万物缘于四种元素:水、火、土、气……

“啊,我是否说得太多,请原谅一个爱智者对这个问题的唠叨……我让你厌烦了吗?我很抱歉。我们回到毕达哥拉斯,他是阿拉克希曼德的学生,继承了老师的思考,并将之发展成自己的理论——毫无疑问,他相信自己的理论是正确的,是关于这个世界本源的最合理、最充分、最正确的解释,也是他整个学派的基础和根本。

“毕达哥拉斯认为,万物的本源是‘数’。

“对,就是你所理解的那个‘数’,因为世间万物都有它的‘数’,都是由数字来构成、定义、区别和表达的,而每个数都有它特定的含义,和神秘的奥义,由此构成了完整的世界。

“我是否相信他的理论……啊,亲爱的,我们不能讨论这个问题,否则我们就要把整个夜晚这样耗尽了。我只是表述他的观点,以及我只能说:在他的学派中,他的理论体系里,他的这个观点是成立的。

“或者说,本来应该是成立的。

“但是希帕索斯出现了……

“希帕索斯做了什么?他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也是一件极之可怕的事。

“他指出,这世间有一种‘数’,人们能够直观地看见,却不能准确地给出完整的数值,这是一种可见而不可描述的数。——于是毕达哥拉斯和他的信徒们所构建的完整的可解释可定义的世界的根基,就瞬间布满了未知的孔洞,摇摇欲坠。

“你不相信会有这样的数?

“请想象一个正方形,每条边的长度都是‘1’——‘1什么’?哦,我亲爱的,对不起,我忘了你不是一个爱智者,那就当它是‘1指’好了。而它的对角线——

“什么是对角线?来,给我你的手,让我在你的掌心画出来,就是连接这两个不相邻的角的一条直线。

“如果正方形的边是‘1指’,那么这条线是多长呢?我就不告诉你计算的过程了。总之,我们无法准确地说出,这条线到底有多长。尽管我们能明明白白地看见它,就在这里,但就是无法准确地说出,它到底有多长。

“不,不要问为什么,相信我,你无法理解。

“就是这样,希帕索斯,这天真的、聪慧的、不幸的年轻人,把这条线指给了世界,把这样的‘数’带到了人们眼前。

“这样的数,只要有一个,就有无数个。于是毕达哥拉斯那由数所建构起来的对世界万物的解释,就此将化为虚无。

“所以,他们一致决定,这个年轻人必须死。

“而且必须以最痛苦和残忍的方式,献祭给他们那个偏执的学派所信仰的‘神明’。

“我听说,老去的爱智者,神明一样的毕达哥拉斯,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默许了这样的决定……

“是的,他们就这样,杀死了年轻的希帕索斯。”


玫瑰花的幽香飘散在夜色里,红色长袍的女子拉起头巾,遮住头发,一种哀悼的姿态。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她匆匆离去,身影消失在门外。

“我诅咒你们!”

“我诅咒这世间每一个爱智者!”

“诅咒你们的灵魂永远得不到安宁!”

“诅咒你们永远不为人所爱!”


“何须你的诅咒,吾爱,”阿拉克萨戈拉叹息道,“这岂非本就是世间每一个爱智者注定的宿命。”


通过毕达哥拉斯主义,“理论”逐渐地获得了它的近代意义;然而对一切为毕达哥拉斯所鼓舞的人们来说,它一直保存着一种狂醉式的启示的成份。

这一点,对于那些在学校里无可奈何地学过一些数学的人们来说,好像是很奇怪的;然而对于那些时时经验着由于数学上的豁然贯通而感到沉醉欢欣的人们来说,对于那些喜爱数学的人们来说,毕达哥拉斯的观点则似乎是十分自然的,纵令它是不真实的。

仿佛经验的哲学家只是材料的奴隶,而纯粹的数学家,正象音乐家一样,才是他那秩序井然的美丽世界的自由创造者。

—— 弗朗西斯·麦克唐纳·康福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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