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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深渊

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谁杀死了休谟先生
2022-09-06

出场人物

大卫·休谟:可敬的副国务大臣、人气极高的学者和历史学家、颇具争议的哲学家,外号“好人”;

乔治·约翰斯通:高贵富有的第三代安南戴尔侯爵、不怎么教人放心的业余侦探,外号“疯子”;

亨利·菲尔丁:经验丰富的弓街警察厅厅长、著名小说家;

安妮·康威:北方国务大臣康威将军的女儿、业余雕塑家;

康威夫人:康威将军(艾尔斯伯里伯爵)夫人;

路易·弗朗索瓦·德·索吉昂:出身可疑的年轻法国男子,自称芭芙勒伯爵夫人的侄子;

约翰·戴默:又名约翰·加布尔雷斯,出身可疑的年轻苏格兰男子,康威小姐的爱慕者;

威廉·博伊德:年迈的苏格兰男仆;

Mr. Home:年迈的圣·休伯特猎犬;


第一章

菲尔丁先生拜访安南戴尔侯爵和两人的对话以及客厅里的爆炸


这一天,在安南戴尔侯爵位于汉诺威广场的宅子里,弓街警察厅厅长亨利·菲尔丁先生前来拜访。

若非相识已久,菲尔丁先生绝不能忍受侯爵的古怪做派——虽然伦敦城里从国王开始,疯癫怪诞的贵族不要太多,安南戴尔侯爵仍可算个中翘楚。

特别让菲尔丁和他弓街的同僚们吃不消的是,侯爵隔三差五就要嚷嚷他“发现”了“谋杀案”。——没错,谋杀案!只要能和他搭上半点关系的死亡事件,不管是意外、悲剧还是寿终正寝,也不管“受害者”死了还是没死,侯爵都能从中嗅出“谋杀”的味道。

更让菲尔丁烦躁的是,偏偏还真有过那么三两次,确实是他歪打正着地“发现”了谋杀案。


不出所料,菲尔丁还未坐定,侯爵就跳起来宣布,他发现了一桩针对刚上任的副国务大臣大卫·休谟先生的“极为卑劣的谋杀”。

“我们的老朋友休谟先生?”

“一点不错,我们的老朋友休谟先生,英伦三岛的智慧之光,走遍世界也找不到他那样好心肠的苏格兰人!一想到竟有人卑鄙地要夺取他的生命,我就禁不住浑身发抖。”

每当侯爵自以为发现了一桩谋杀案,他都会“禁不住浑身发抖”,菲尔丁习以为常,自顾问道:“那么这不幸的事件发生在哪里?”

“就在这里,我的好警长。我可是费尽口舌才说服休谟先生,为帝国的利益羁留伦敦之时暂住寒舍。您想象不到为了争得这份荣耀,我和埃利奥特家的小姐们,还有克劳福德那个恶棍,进行了怎样惨烈的交锋。”

菲尔丁对“惨烈的交锋”毫无兴趣,继续追问:“我是说您所谓的‘案发现场’是在哪里?”

“就在这里呀,菲尔丁先生,就在这间客厅里。——您喜欢我新换的椅子吗?是谢拉顿的作品。为了得到它们,您想象不出我和奥斯瓦尔德夫人进行了怎样的殊死搏斗。”

菲尔丁完全没觉得客厅的椅子有什么出奇,但侯爵这么一说,他立刻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墙板上被熏黑的地方,窗帘烧焦的边缘,扶手和地毯上明显曾经溅落火星,还有好几处什么东西磕碰和破碎的痕迹。

“您目光如炬!”侯爵先生得意地嚷嚷:“我几乎是乞求伦纳德太太不要把它们收拾得太干净——您知道,对一个训练有素的女管家来说,这是多可怕的折磨。但我有敏锐的天赋,又有丰富的常识,尤其事关谋杀的时候。不管怎样,我得把犯罪现场留给您啊,对不对?”

菲尔丁往所谓的“犯罪现场”扫了几眼,无奈地说:“您还是讲一讲事情的经过吧。”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个匿名仰慕者,送给休谟先生一只时钟。

“就是那种平庸雕塑装饰的时钟,和我的客厅绝对不般配。但是休谟先生喜欢,愿意把它摆在客厅的壁炉上,而不是他的书房或卧室。

“我们不能指责休谟先生的品味,雕塑上刻着‘献给人性论’——这太卑鄙了。您要知道,只要有人对他那本《人性论》表现出一丁点赞美和善意,休谟先生就能乐得做出任何傻事。

“我总觉得这是一个男人对长子的感情,那是他的第一本书,却完全没有人理睬。他总说,这本书还在印刷机上就死掉了。因此只要有人肯对这本书说一句好话,休谟先生总是立刻另眼相待。

“总之,那个丑陋的东西就摆在那儿了。上周五下午,大家在客厅里,让我想想有谁:我和休谟先生,康威夫人和小姐,还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约翰·戴默。

“我不大清楚这个戴默先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人说他也许是休谟先生的哥哥的私生子,有道理,不然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休谟先生如此器重。而且你知道吗?我觉得他在追求康威小姐,这个投机的小混蛋。

“到了下午两点,客厅的钟响了,雕像也噼里啪啦响起来,开始冒出火花和黑烟,就像是被点着的炮仗,跟着它就摔下来,一头栽倒,在炉围上磕成两截。

“康威夫人吓了一跳,不过那情形实在滑稽,大家又好好地笑了一回。我们检查了残骸,设计非常巧妙,只要在一个连接着钟摆的小锤子下面放上引信,再往雕塑的空膛里塞上火药,然后把几个发条拧好,就可以在预定的时间炸起来。

“戴默先生和康威小姐简直着迷了,就连康威夫人也觉得有趣,问哪里可以定制一个。休谟先生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给我们好好地上了一堂哲学课,还是他那些我们谁都听不懂的理论。他还说这件礼物非常棒,充分说明人性的不可知和不可靠。

“唉,这些无知的妇孺!唉!怎么就连世上最睿智的心灵也看不明白!只有我一眼看出这绝不是什么恶作剧的小把戏,这是卑劣的谋杀!您知道我在这类事情上的天赋和经验。那个雕塑的体积,如果里面塞满黑火药,又放在书房或卧室那样的小房间,很容易造成严重伤害。

“不知为何凶手只放了一点火药,也许是弄错了剂量,也许是偷工减料。但仍然不能掩盖事实真相,我最亲爱的菲尔丁先生,这是一桩谋杀,巧妙又恶毒的谋杀。经验丰富如您,一定会同意我的观点。”

菲尔丁难得露出沉思的表情,让侯爵欣喜不已:“您想到了什么是不是?我就知道!谋杀!如假包换的谋杀!感谢上帝,我知道这方面我从不出错!”

“也许……”菲尔丁含糊地说,“这不是孤立的事件,也并非针对休谟先生一人……我甚至怀疑是否算作谋杀,但不妨看看能做点什么吧。”


第二章

菲尔丁先生拜访休谟先生和两人的对话以及伦敦城里的爆炸


在国务大臣官邸里匆匆收拾出来的办公室,副国务大臣大卫·休谟先生,百忙之中接见了伦敦弓街警察厅的亨利·菲尔丁先生。

——好吧,其实休谟先生也并没有多么忙。他把自己副国务大臣的生涯概括为“聊天、阅读和打盹”,后两样独自便可进行,前一项却非得与朋友一起不可。所以每当有人来访,他总能立刻抛开手头的国家大事,盛情接待。搞得来访者受宠若惊之余,又往往对帝国的行政工作不可避免地产生某种疑惑。

“我的前任,可敬的查尔斯·詹金森先生说过,副国务大臣的职责就是准备材料,主要是比正文还长的各种附件和说明。”休谟说,“我总觉得,这就是为什么赫特福德伯爵、康威将军和谢尔本伯爵非把我摁在这个位置上不可。毕竟大家都认为,哲学家最擅长写比正文还长的附件和说明。”

“您这是胡说。”菲尔丁抗议道,“没有人比您写的更简洁明快了。”他是休谟的忠实读者,且不同于安南戴尔侯爵那随大流的浮夸崇拜,而是真诚地欣赏休谟明白晓畅、温暖机智的文风,“我倒是要代表您的读者来问一句,您的《英国史》什么时候接着往下写呢?”

“自从可敬的老斯宾诺莎之后,说一个哲学家写的简洁明快,难道不是委婉的批评吗?”休谟开玩笑地说,“至于《英国史》,我没法写下去的原因有三个,一是因为我太老,二是因为我太胖,三是因为我太懒。”

每到这时,菲尔丁就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大卫·休谟,也许是英国甚至整个欧洲最睿智的人之一,但他的形象实在与聪明人和哲学家相去甚远。正如一位刻薄的崇拜者所说,“人类智慧还从未把自己裹在一个如此臃肿、颟顸而可笑的外壳里。”

休谟的肥胖是出名的,身居高位的胖人们通常的魁梧、堂皇和威严,却和他毫不沾边;而一般胖子们的好心肠、好胃口和好脾气,他倒是一样都不缺。于是菲尔丁也不禁疑惑起来,难道这样一个人也会成为爆炸案的目标?


得知菲尔丁的来意,休谟不禁大笑:“这么说我们可敬的爵爷,终于将我也纳入了他那庞大繁复,几乎涵盖了整个人类社会的谋杀系统里了?”

“我请求您稍微重视一下这件事。”菲尔丁无奈地说,“不要因为它和我们可敬的爵爷相关,就当做一个笑话。”

“竟然真有人肯出钱出力、费心费神地将我从这个世界上抹杀,我承认,我实在有点受宠若惊。”

菲尔丁掏出一本小册子,上面记载着近期十几起发生在伦敦和近郊的爆炸,虽未造成什么伤亡,却也给弓街添了不少麻烦。“我更倾向于认为这不是针对您个人,而是一系列不成功的谋杀和袭击的组成部分。”他说。

“好吧,我又犯了虚荣的毛病,未能意识到自己并不值得一杀。是您点醒了我,菲尔丁先生,请接收我最真诚的谢意。”

“不要这样妄自菲薄,休谟先生,我猜欧洲大陆所有将形而上学奉为圭臬的哲学家们,都乐于听到您受伤或送命的消息。”

“虽然哲学家们的恨意从来不具有任何实质的伤害能力,但您确实安慰了我,菲尔丁先生,我该怎么感谢您呢?只要是区区责权范围之内的事儿,我听您差遣。”

“有这么一个年轻人。”菲尔丁翻着小册子,“路易·弗朗索瓦·德·索吉昂,据说是芭芙勒伯爵夫人玛丽-夏洛特-伊波利特·德·坎普特·德·索吉昂的侄子,两个月前来到英国,似乎还拜访过您。”

“怎么?他和这一系列不成功的谋杀和袭击有关?”休谟大为惊讶,“我还以为他是个蛮不错的小伙子,尤其是你想到他身上流淌着——”说到这里,休谟忽然打住。

菲尔丁波澜不惊地接过话头,“没错,大家都知道,他只怕是伯爵夫人和孔代亲王的私生子。”

“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秘密啊。”

“您身处国务大臣府邸,您说呢。”

“我们还是不要深入这个让人伤感的话题吧。”

“所以,您看,尽管小索吉昂先生十分嚣张,我们也拿他无可奈何,甚至不能好好地盘问一番。”

“那我能做什么呢?菲尔丁先生。既然您也知道他微妙的身份和个中利害关系。”

“如果您邀请他做客,他想必会赴约吧。”

“以我和伯爵夫人的交情,想必如此。”

“如果恰巧安排我坐在他身边,也不算突兀和失礼吧。”

“不管您转着什么样的念头,亲爱的菲尔丁先生,我都不大喜欢。出于和伯爵夫人的深厚友谊,并考虑到英法两国的关系,我强烈建议您就随这个年轻人去吧。”休谟摇头道,“既然那些所谓的破坏活动并未造成什么严重伤害,何不就当做是年轻人头脑发热,追求激进和罗曼蒂克的名声呢。——在他这样的年纪,不管是笃信神秘主义,还是崇拜卢梭和伏尔泰,或是主张世俗国家和市民权利,总难免要摧毁点什么才好过。您要知道,往前个几十年前,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可是热衷于谋杀老板娘和贵妇人的猫咪。必须承认,相比较之下,爆炸案已经算是了不得的进步了。”

“我是一个老派人,休谟先生。”警察厅长回答,“我始终相信,如果年轻人不学好,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

“啊,您说的对,菲尔丁先生。”休谟由衷地说,“请接收我的歉意和敬意。”


第三章

维尔德庄园的午宴和众人的谈话以及休谟先生的哲学课


索吉昂先生来做客的日子,一个可爱的春日,阳光明媚。地点是伦敦西北郊二十英里的圣奥尔本斯附近,属于安南戴尔侯爵的维尔德庄园里。

午宴之前,安妮·康威小姐和约翰·戴默先生在草地上悠闲地散步。大卫·休谟先生隔着玻璃窗,看着两人,内心深处涌起一种始料未及又难以言喻的温暖的柔情,就像是一个老父亲看着年轻的孩子们。这时,他那条名叫Mr.Home的圣·休伯特老猎犬,蹒跚走来,靠在他腿边。

抚摸着老狗毛皮斑驳的头顶,休谟又感到一阵淡淡的同病相怜的辛酸。“我俩的命运是一样的啊,休谟先生,又老,又丑,又孤独,而且消化不良。”他轻声说。

在苏格兰方言中,Home和休谟(Hume)发音相同。事实上,休谟的本姓就是“Home”,在苏格兰伯维克郡九泉乡,他的家人们仍保留着“Home”这个姓。

这时康威夫人来了,用另一种眼神和态度盯着窗外,又柔声说:“我喜欢看到年轻人健康纯真的友谊。”——她把“健康纯真”说得格外清晰温柔,又笑吟吟地看着休谟,“您明白我的意思吧,休谟先生。”

“夫人,我是康威家的老朋友了,请相信,没人比我更关心安妮的幸福与快乐。”

“约翰是一个好孩子,我承认,他比我在伦敦城里见到的绝大多数年轻人都要好。但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我们生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总归是要遵循某些规矩和原则的。”不等休谟开口,她又轻快俏皮地说:“如果您再和我说什么因果律并不成立,不可能不等于永不之类的胡说八道,我就要用扇子敲您了,休谟先生!你我心知肚明,整件事情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约翰·休谟先生——您的哥哥,给这孩子大笔遗赠。但我猜这也是不可能的,对吗?”

“您知道,我一向钦佩您卓越的实用主义和理性精神,夫人。”休谟叹了口气,“老实说,我真不知道约翰会不会给这孩子遗赠。毕竟之前很多年,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存在,而约翰又有五个合法的孩子,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咱们讲道理,休谟先生,为什么不把他塞进军队呢?我知道很多像他这样的孩子都走了这条路。据我所知,只要两三百镑,如果您出面还会更便宜一点。这样再过几年,我们想办法把他升到上尉,到那时,事情就不一样了。”

“您的提议很有价值,夫人。我也不妨让您知道,我在遗嘱里留给这孩子五百镑的遗赠。”

“五百镑?!您还真是慷慨大方。”康威夫人挑起一边的眉毛,调侃地说:“我猜,他母亲一定非常美丽动人。”

一张可爱的小脸,自记忆深处忽然浮现了片刻,那也是温暖的春天,阳光明媚的日子。休谟咳了一声:“艾格尼丝·加尔布雷斯,没有人不喜欢她,又温和又勤快,最善良不过,她只是运气不大好。”

“啧——男人,都是一个样子,即使睿智如您,休谟先生。”


与休谟先生达成了愉快的共识,康威夫人神清气爽,就连午宴时身旁索吉昂先生的傲慢无礼,都不能破坏她的好心情。

平心而论,索吉昂先生也算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只是说不出脸上哪个地方总拧着劲儿。但作为富有的法国人,也许还是孔代亲王的私生子,谁也不能说他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客人。

经过菲尔丁警长生硬的引导,席间谈话转向侯爵家客厅里那场“怪可爱的小恶作剧”。 康威夫人再次表示:“不知哪里可以订购那种时钟,我实在很想要一个。”

菲尔丁则留意索吉昂的反应,见他神态自若,倒是有几分佩服起来:“好个厚脸皮的小无赖。”

于是,他翻开那从不离身的小册子,对康威夫人说:“这种时候,我那些训练有素的手下就派上用场了,我亲爱的夫人。自从侯爵向我转述那场有趣的意外,并表达了您的意愿之后,我的警员们就跑遍了伦敦的大街小巷寻找蛛丝马迹。”

“哦,爵爷,我真不知您还有这么殷勤的时候。”康威夫人用扇子轻轻敲了侯爵一下,满面笑容。

侯爵嘀咕:“我也不知道。”

“在希腊街贝尔院,我们找到一位比克福德先生,此人声称纯粹出于爱好,研究这种他叫做‘时钟火药’的发明。我连价格都帮您打听好了,夫人,火药六先令七便士,时钟三英镑十先令,如果在伦敦城里,运费只要五先令。——必须承认,收费十分公道,我几乎要相信他真的是为了兴趣而进行这危险的研究了。”说着,菲尔丁转向索吉昂:“而且我猜,如果是您的话,应该还会再打个折扣,索吉昂先生,毕竟您是他的常客。”

索吉昂吃了一惊,但并没有慌乱,很快镇定下来,冷冷地说:“是又怎样?英国法律不允许赞助这样的科学研究吗?”

“用来炸我的客厅就不允许!”侯爵嚷嚷。

索吉昂嗤之以鼻:“我赞助比克福德先生的研究,和您的客厅被炸,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又转向休谟,“您的哲学见解一直让我兴趣盎然,尊敬的休谟先生,您倒是说说看,这样的因果律到底成立不成立,对我的指控有没有道理。”

“噢,不!”康威小姐发出一声哀叹,其他人也纷纷露出愁容。“你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啊,年轻人。”康威夫人撑着额头,喃喃地说:“难道我们就不能哪怕有一次,逃过休谟先生的哲学课吗?”

“我恐怕我必须支持这位年轻人的观点,”众人的哀怨声中,休谟展开一个饶有兴味的微笑,活像舔到奶油的老猫,“就算之前他炸过伦敦一千间客厅,而爵爷的客厅也恰好被炸;就算这第一千零一间客厅被炸用的是同样的手法,同样的火药,来自同一个疯狂的研究者;我们也不能就此断定,爵爷的客厅被炸,就一定与索吉昂先生有关。”

“休谟先生!”菲尔丁不能置信地喊道。

“我很抱歉,菲尔丁先生。”休谟快活地说,“既然我们在进行哲学层面的探讨,我就必须忠实于我的观点,我只承认极有可能,但绝不同意必定如此,因为这二者之间只有或然联系,没有必然联系。”

“随您怎么说,休谟先生。”菲尔丁似乎被激怒了,“没人询问您的意见。我十分确定,这就够了。”

休谟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晃:“您不能确定,菲尔丁先生,我们谁也不能确定。您只能确定索吉昂先生买过火药,炸过某处,以及爵爷的客厅被同样的火药炸过。但二者之间的联系您不能绝对确定。我们怎么知道不是另一个人,找到那位先生——他叫什么来着?——”

连索吉昂都被绕晕了:“谁?哦。您是说比克福德先生?”

“谢谢您,索吉昂先生。——我们怎么知道不是另一个人,找到比克福德先生,买了同样的火药,炸了爵爷的客厅。您必须承认,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您承认吗?”

“我不承认!”菲尔丁顽强地抵抗,“万分之一的概率,对我们来说就等于零!”

“不,万分之一不等于零,只要它不等于零,我们就不能将之抹杀!”休谟那张举世闻名的胖脸此刻简直容光焕发,与众人的愁容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是一个人论及自己真心投入热爱之事物时,才会有的神情和语调,“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从来都是如此。每一次我们都自以为在两个经验到的事实之中发现了关联,却不肯正视这种关联是否真的存在于两个独立的事实之中,还是仅仅出于我们的感觉和经验,而我们能确定无疑的只是两个独立的事实。只要它们的关联性是来自感觉和经验,而非基于绝对不证自明的宇宙公理的推理,就永远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甚至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的感觉和经验欺骗了我们,事实和事实之间并没有真实的联系。——请注意,女士们、先生们,我这里说的‘绝对不证自明的宇宙公理’,指的是那些绝对不依赖于宇宙中任何事物而存在的事实,比如欧几里得的证明,即使宇宙中从来没有存在过圆形或三角形,它们仍保持其确定性和自明性……”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康威夫人……”索吉昂叹了口气,高声说:“行了,是我!我承认,是我送给休谟先生那该死的钟,是我炸了爵爷那该死的客厅。——现在,我们能吃甜品了吗?”


第四章

之后发生的事情和非常悲惨的意外以及众人的反应


“啊哈!我可逮住你了!”菲尔丁先生笑起来,”你这个厚脸皮的小无赖!你总算承认了!”

“随你怎么说,只要能让休谟先生闭嘴,随你派给我什么罪名。”

“谋杀!”侯爵乐不可支,“针对休谟先生的卑鄙无耻的谋杀!”

“不然呢,你的客厅哪里值得一炸,你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丑。”索吉昂鄙夷地说,“这世上所有的贵族,都是一个德性!”

“你要谋杀休谟先生?!”约翰·戴默一下子撑着桌子站起来,“你怎么敢!你这个——”他说不下去了,满脸涨得通红,怒不可遏。

他忽然爆发的愤怒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怎么了,约翰?”康威小姐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而休谟,休谟感受到的一种近于冲击的惊讶和喜悦。他看着面前这张年轻的涨红的脸,仿佛在寻找什么细微的痕迹,又自嘲地轻轻摇头,“不可能的,你这个老傻瓜,”他在心里说,“如果他真是你的孩子,怎么可能这么英俊。”

又在心底更深的地方,给这句话加上注脚:“这个宇宙虽然荒谬而不可知,但总有些确定无疑、不证自明的事实,这就是其中之一。”

“哦,你这个小傻瓜!”康威夫人用扇子轻轻敲了敲约翰·戴默的胳膊,“你难道看不出来,索吉昂先生只是为了耳根清净而已。”又转向索吉昂,莞尔一笑,“我必须要说,干得漂亮!年轻人。事实上,连我都可以承认自己杀了人,只要能躲过休谟先生的哲学课。”

“是的,我承认你们给我的一切罪名,现在可以上甜品了吗?”索吉昂没精打采地说。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有如释重负之感。

但众人期待的甜品并没有上来,一个年迈的男仆来到侯爵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什么?!”侯爵惊讶,“这不可能!”

“怎么了?博伊德。”休谟问老仆人。

“休谟先生——您的狗,吃掉了老爷叮嘱特别准备的甜点——准确地说,是吃了一半。”

“噢,这不是它第一次了,我只能说,不愧是我的狗。”

大家都笑了,除了侯爵和老仆人。

“然后它死了,休谟先生。”老仆人接着说。


那条叫做Mr.Home的老狗,僵硬地倒在地上,嘴角一大滩呕吐物。

“噢,Mr.Home!”康威小姐伤心极了:“我还记得我的第一个模特就是它,我还把那个小雕塑送给了您,休谟先生。”

“是的,它一直摆在爱丁堡我的写字台上,我的孩子。”休谟他艰难地跪下来,抚摸着Mr.Home开始变冷的身体。

另一侧,菲尔丁也跪下来,仔细审视了一番,说:“这只狗是被毒死的。”

“怎么回事儿?博伊德。为什么休谟先生的狗被毒死了?!”侯爵问。

“我不知道,老爷。休谟先生——噢,十分抱歉,我是说Mr.Home,”老仆人来自九泉乡——休谟的老家,说“Mr.Home”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说成了“Mr.Hume”,又慌忙改口,“偷吃了您吩咐特别准备的橘子羊蹄奶冻——”

“我为您特意准备的。”侯爵对休谟说,“虽然我觉得这道甜品十分可怕,但我知道苏格兰人有多喜欢,本想给您一个惊喜。”

“唉,Mr.Home最喜欢羊蹄冻,在爱丁堡的那些日子里,它偷吃过许多。”休谟伤感地说,“不过这至少给了我一点安慰,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它吃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食物。”

“所以我就赶紧喂它吃了一颗药。”老仆人接着说,“休谟先生叮嘱过,Mr.Hume——啊,抱歉,我是说Mr.Home,如果它胡乱吃了任何东西,或者吃得太多,就赶紧喂它一颗药。但没多久它就开始呕吐,抽搐,一声不响地倒了下来,不到十分钟就死了。”

“乌头碱。”菲尔丁做出结论,“十分典型的症状。”

 “谋杀!”侯爵很是纠结,作为一个既热爱狗也热衷谋杀的爵爷,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表情,也找不到合适的腔调。

康威小姐放声大哭,约翰·戴默脸色惨白,悄悄握住她的手,康威夫人看在眼里,满脸不赞成,但没说什么。

菲尔丁站了起来,又去仔细端详那被吃了一半的羊蹄奶冻,甚至低头闻了闻。

“怎么回事儿?”侯爵忙凑上去,“您在怀疑什么?菲尔丁先生。”

“我在怀疑这恐怕真的是一场针对休谟先生的未遂的谋杀。”


一阵惶恐的静默,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不是我!我没有!”索吉昂最先反应过来,慌张地喊,“我没有!我是最后一个来的!我迟到了!我根本不知道您家的厨房在哪个方位!我怎么可能下毒!”

“你刚承认那口钟是你送的!”约翰·戴默指责他,“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你承认了你针对休谟先生的一切罪名!”

“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钟也不是我送的!”索吉昂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慌不择言,“休谟先生!您要相信我!您是我母亲——不是!您是伯爵夫人的好朋友,他们都说您爱慕她!我怎么会针对您呢?!如果我做出任何对您不利的事儿,她会取消我的继承权的!”

“你闭嘴!”约翰·戴默怒道,“你不仅意图谋杀休谟先生,还诋毁他的名声!”

“够了!”菲尔丁此时尽显专业人士的威风,喝住二人,又指着羊蹄奶冻,问索吉昂:“毒是下在这里的吗?”

“我怎么知道?!”索吉昂绝望地嚷嚷,“我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老天啊!今天之前,我听都没听说过乌头咸是什么东西!还有这个——这个东西,你们不说我根本不知道这玩意儿是甜品!怎么看这都不像是能吃的东西吧!我还以为是厨房里哪个女仆做的肥皂呢!”

 “胆小鬼!”侯爵鄙视地说,又补充道,“但我同意你对这道甜品的评价。”

“那您还打算给我们吃这东西。”康威夫人一脸嫌弃。

“这是为休谟先生准备的。我们的甜品是果酱馅饼——咦?果酱馅饼呢?博伊德!”

“烤好了,老爷,随时可以送上。”

但是谁也没有心思再吃什么甜品了。

“太可怕了!”约翰·戴默指着索吉昂,手指都在颤抖,“你把乌头碱放在羊蹄冻里,因为你算准了只有休谟先生会吃它!但是你忘了这里还有一个苏格兰人,我也是苏格兰人!——还是你根本不在乎,只要能干掉休谟先生,你根本不在乎多毒死一两个人!”

康威小姐惊叫一声,软软地靠向约翰·戴默的肩头,康威夫人眼疾手快,伸手把女儿揽了过去。

这时,一直跪在死去的Mr.Home身旁的休谟,发出痛苦的呻吟:“哎哟——”

菲尔丁只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开了,而索吉昂比他动作还快,飞扑过去:“您怎么了!休谟先生!您怎么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您别吓唬我啊,求您了!”

休谟龇牙咧嘴:“我的脚!我的脚痛死了,还有我的膝盖——哎哟哎哟!快扶我起来!”


第五章

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和消失的羊蹄奶冻以及菲尔丁先生的问话


一阵扰攘之后,休谟被扶到炉火旁坐下,博伊德帮他按摩双脚,众人围在周遭。

“我必须承认,我有点失望。”侯爵喃喃地说,“我总觉得谋杀应该更堂皇,更有美感一些,而不是这么——啧,怎么说呢,这么混乱,这么脏兮兮,而且怪糟心的。”

“谋杀从来如此,”菲尔丁冷冷地说,“现实世界也是如此。”说着,他瞪了索吉昂一眼。

索吉昂的脸涨红了,沮丧地垂下头。

过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菲尔丁先生:“我很抱歉,菲尔丁先生。我承认,我确实往各种的东西里放过时钟火药,又把它们送到各个地方。但我一直很小心,让比克福德先生控制好火药的量,保证爆炸不会伤到任何人……和动物……”说着,他的眼圈红了,看上去又脆弱,又可怜,和之前傲慢冷酷的劲头判若两人。

“你撒谎!”约翰·戴默不依不饶。

康威夫人却心软了:“哎呀哎呀,你这个孩子,你是有什么毛病要特意跑到伦敦来东炸西炸的呀。啊,让我猜一猜,如果不是为了一个姑娘,就是一次愚不可及的打赌。”

索吉昂委屈得鼻子都红了,小小声地说:“是的,我和人打了个赌……我知道这很蠢,而且不像话……但我真的没有针对休谟先生!”他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您要相信我,休谟先生,我真的没有给您送过时钟火药,更别提下毒了!您知道伯爵夫人有多崇拜您,她让我读过您所有的书,《人性论》、《英国史》、《道德原则研究》、《人类理解研究》、《宗教自然史》……”

“哦哦哦,你还读过《人性论》?我的孩子。”休谟总算打起了一点精神。

“我读过!”索吉昂赶紧说,“我喜欢您的观点:所有的科学都和人的本性相关,逻辑的唯一目的就是解释我们的推理能力的操作原理,以及我们观念的本质……”

“你住嘴!”康威夫人轻声喝到,“你再敢说一句和休谟先生那些不知所云的理论相关的话,我就打你的屁股!我说到做到!”

索吉昂识趣地闭嘴,休谟悄悄给他递了个“回头再聊,你懂的”的眼神。

侯爵则围着菲尔丁打转,:“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警长先生,有没有我可以效劳的地方。”

“我要把这盆羊蹄奶冻带回弓街,看看有没有下毒,到底是什么毒。同时我虽然非正式,但十分强烈地建议各位短时间内不要离开伦敦,也许需要协助调查。”

“何必那么麻烦呢?我们这就来判断一下里面有没有毒。”所有人都低估了侯爵对谋杀的好兴致,眼看他不知从哪儿拿过一只勺子,舀了一勺羊蹄奶冻就要往嘴里送。众人惊叫起来,菲尔丁也惊得怔住了,只有约翰·戴默反应迅疾,一下子打掉他手中的勺子,又夺过羊蹄奶冻,连盆子一起扔进了火炉。

所有这些发生得太快,以至于菲尔丁一时还维持着端盆子的姿势,惊愕地说:“您毁掉了我的证据,戴默先生。”

“噢,天哪!”莽撞的年轻人这才反应过来,“我昏了头。发生了太多事儿,我只是想着无论如何不能有人再受伤或者中毒了!我很抱歉,菲尔丁先生。”

“哦,约翰。”康威小姐崇拜地看着他。

侯爵却指着约翰·戴默,得意洋洋:“啊哈!那么你就是凶手。”

“什么?!”

“你们不会以为我在谋杀上只有天赋直觉吧。我也是有着丰富经验和娴熟手段的呀。——看来我骗过了你们所有人,这太好笑了,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我吃那坨东西吧。当然不会,太恶心了。为了揪出凶手,我愿意做任何事,但绝不会去吃它。”

“我总算知道为何他的外号是‘疯子’了。”索吉昂先生低声说。

侯爵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继续眉飞色舞地说:“可是在那种情形下,只有凶手才会气急败坏,阻止我吃有毒的羊蹄冻,哦,还顺便消灭了证据。”

“胡说八道!”康威小姐气愤地说,“那种时候,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阻止您去吃那东西。”

“我实在没有想到这是证据。”约翰·戴默满脸歉意,“真的非常抱歉,菲尔丁先生。”

“没关系,戴默先生。找出真相的方法不止一个,通常情况下,我们都并不指望真有什么可靠的证据。”


“通常情况下,我们只能用相当笨拙的办法,反复盘问和事件相关的人,追着一点点蛛丝马迹到处跑——休谟先生,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申请扩大弓街警察厅的人员编制和预算。”

休谟叹了口气,他那光滑肥胖的脸上,出现了一道痛苦的阴影:“我理解,菲尔丁先生,我完全理解。”

菲尔丁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转向索吉昂:“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索吉昂先生。”

“我说过不是我,真的。我承认之前那些爆炸案都是我干的,我也愿意支付任何赔偿和罚金。但是发生在休谟先生身上的事儿,真的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一个问题,索吉昂先生。到底是什么毒死了Mr.Home?”

“天哪!我要怎么说您才相信。我真的不知道您说的那个乌头咸是什么东西,我听都没有听过。”

“轻松些,索吉昂先生,我又没说什么。——顺便,是乌头碱,不是乌头咸。”

“啊,我,我很抱歉,我的英文不太好。”

“其实是拉丁文,一般人不知道也很正常。”

索吉昂先生的脸更红了:“谢谢您。”

菲尔丁先生又转向约翰·戴默:“我也想问您一两个问题,可以吗?戴默先生。”

“我?我吗?——啊,我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打翻证据的,我真的以为爵爷要吃它。”

“您不是打翻了证据,是把它扔进了火里。不过这不重要,戴默先生,我想问的是,您之前一直在苏格兰?”

“啊?噢,是的,直到我母亲去世,她让我去找休谟先生——我是说约翰·休谟先生,约翰·休谟先生又让我到伦敦来找大卫·休谟先生。”

“博伊德和您是同乡?”

“什么?这有什么关系?好吧,是的,但我之前并不认识他!也许伦敦的各位先生们无法相信,在九泉乡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

“轻松些,戴默先生,我们相信。我只是想问,我注意到博伊德两次把Mr.Home说成Mr.Hume,这是为什么?”

“我可以回答您这个问题,菲尔丁先生。”休谟深深地叹了口气,“Home是我的本姓。只是在英格兰,人们总不能读准,我实在是厌烦了被叫做‘厚姆先生’,才改成了Hume。”

“噢,我们居然都不知道,休谟先生。您还真是个老滑头。”康威夫人惊讶地说。

“谢谢您,休谟先生。”菲尔丁点头,一本正经地在小册子上划拉着。

“接下来呢?您要问我什么吗?”侯爵热切地问。

“并不需要。”

“啊?什么?”

“如果可以,我还想再单独和博伊德聊一聊。”

“博伊德?为什么?您要问什么?我能一起吗?”

“不能。”

“好吧。”


第六章

真相大白和快乐的结局以及休谟先生的终极哲学课


“为什么我们不能让这件事儿就此过去呢?”休谟疲惫地说,“Mr.Home已经很老了,随时可能因为各种原因死去。今天我已经失去了一个陪伴多年的老朋友,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朋友了。”

“因为这桩谋杀并非针对Mr.Home,而是针对您,休谟先生。”菲尔丁说,“我必须保证您的安全,不管是作为弓街的警察厅长,还是作为您的崇拜者。”

“如果我说我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呢?如果我保证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呢?”

“这么说,您也看出来了,休谟先生。”

休谟沉默了。

“一点不错,您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之一。人们都说,休谟是不可战胜的。但是您怎么能保证呢?休谟先生,您不能。”菲尔丁微微一笑,“正如您所说,您的保证也只是基于您对世事和人性的经验和感觉,而非不证自明的宇宙真理。那么您怎么能保证没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您的保证并不能成为保证呢?”

“这可真是第一次,我痛恨一个人把我的理论和观点理解得如此透彻。”休谟嘟囔道。“而且您错了,菲尔丁先生,准确的说法是:休谟是不可战胜的——如果他把他的怀疑论贯彻到底的话。

“但正如笛卡尔所说:我不求改变这个世界,但求改变我自身。作为哲学家,我的理性告诉我,永远不能确定明天太阳是否还会升起,世界是否仍然存在;但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必须认为明天有极大的概率一切如故,然后在这样的认知下一天天地过下去。”

“我的天哪!都到什么时候了,您的哲学课就没个完了吗?”康威夫人轻柔的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威胁,“我发誓,要是再听到关于什么因果律怀疑论的一个字,我就连你的屁股一起打,休谟先生。”

“所以我们的凶手先生终于要登场了吗?”侯爵兴奋地说,“别说!谁都别说!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判断,凶手是——”他戏剧性地一指,“索吉昂先生!”

“怎么又是我……”索吉昂已经没脾气了。

“因为我又仔细思考了一番,意识到戴默先生打翻羊蹄奶冻的英勇行为,对事实真相并没有任何影响。Mr.Home吃了羊蹄奶冻,死掉了,不管是否把它送到弓街,我们都能确定那里面有毒,所以他应该只是出于善意,生怕我真的中毒。”

“谢天谢地!您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一回。”康威小姐愤愤地说。

“恰恰相反,正是戴默先生打翻羊蹄奶冻的行为,让我开始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菲尔丁说,“现在我相当肯定了,那盆羊蹄奶冻里没有毒。”

“咦?那Mr.Home为什么中毒死了?”

“因为在吃下羊蹄奶冻之后,博伊德又给它吃了一颗药。”

“什么?!”

“没错!毒药在那颗药里。”

“是博伊德毒死了Mr.Home?”

“老天啊,不是!是有人把乌头碱做成药丸的样子,混进了Mr.Home的药瓶里。”

“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有人要如此费心费力地毒死一条随时可能自然死亡的老狗?”

“因为他以为那瓶药,是为休谟先生准备的。”

“这怎么可能?”

“您是英格兰人,爵爷,您当然不会吧Mr.Home和Mr.Hume弄混。但休谟先生刚刚说过了,在苏格兰,他的老家,Mr.Home就是‘休谟先生’。”

侯爵仍然一脸懵懂,但却有人渐渐明白过来,渐渐地,露出震惊和不置信的神情。

约翰·戴默先生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我弄错了。我以为那是休谟先生的药。”

“这不是真的!”康威小姐惊恐地喊。

“我很抱歉,安妮,我很抱歉!”

“为什么?约翰!为什么你会做这种事!”

“当然是为了钱。”康威夫人冷冷的说,“你知道休谟先生在遗嘱里给你留了五百英镑。”

“什么?!”约翰·戴默瞠目结舌,“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休谟神情委顿,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修改遗嘱的事,我只对您说过,夫人。——所以您看,我一直强调事实之间大多数时候并无确定的——”

康威夫人啪地把扇子拍到桌子上:“您再说一个字试试!”

休谟识趣地闭上嘴。

约翰·戴默的眼圈红了:“我很抱歉,休谟先生。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抱歉……”


“哦,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戴默先生的?”侯爵小声地问,“是不是从我把他指认为凶手的时候?菲尔丁先生。”

菲尔丁瞅着他,有种不知拿此君怎么办的神情,然后问:“那您说说看,爵爷,是什么毒死了Mr.Home?”

“我怎么知道,从头到尾都是您说的呀,那个什么来着?乌头脸?”

“乌头碱。——您看,几乎没有人能说对,除了戴默先生,他把‘乌头碱’这个词说的非常准确。”

“那又怎样?!”康威小姐愤怒地说,“约翰他是学药剂学的!”

“很好,这恰好解释了乌头碱的来处。”

“您在套我的话?菲尔丁先生!这太无耻了!”

“够了!安妮!”康威夫人眯起眼睛——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是她在爆发边缘的神情,“你要是再说一个字,我们立刻回家!”

这时,十分明显,一段关于因果律和事物联系的议论已经哽在休谟的嗓子眼了,但他看了一眼康威夫人,还是默默地咽了回去,转而看着约翰·戴默,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为什么呢?孩子。我有哪里错待你了吗?”


所有的人都看着约翰·戴默。

他年轻英俊的脸上,显出一种悲哀而豁出去的神情:“我犯了大错,安妮。但是请一定不要认为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而且我真的、真的从没想到过休谟先生会给我遗赠……”

安妮·康威倒在康威夫人怀里,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康威夫人恶狠狠地瞪着约翰·戴默。

约翰·戴默看着康威夫人,继续说:“您知道我对安妮的爱,而我也知道,她是不可能嫁给我的,除非出现奇迹。”

“四大奇迹同时出现也不可能了!”

“所以你就去寻求奇迹了吗?我的孩子。”休谟温和地问,一道痛苦的皱纹出现在他眉心。

约翰·戴默点头:“一个月前,在温德米尔夫人家的舞会上,我听到人们聊起星相学和手相学,都说圣克里斯托弗·斯托克斯教堂门口,靠近针线街,挂着黄色门帘的那间屋子里,住着全英国最了不起的占星师。”

“哼,我还是全法国最了不起的魔法师呢。”索吉昂冷笑着说。

“他们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事儿,说他是威廉·李利唯一的学生,就连国王也时常向他请教。”

“这倒是我们的国王能干得出来的事儿!”侯爵嘀咕道。

 “我知道这很荒唐,但是我真的太绝望了。如果得不到安妮,我一定会死,可是我看不到哪怕是一丁点希望。所以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去找了这个占星师。

“我没有一开始就上当,我留了个心眼,和他绕着圈子聊天。可他实在太厉害了,一眼就把我看穿了,说了许多关于我的事,说的非常准。后来我就被迷惑了——是的,我太蠢了,现在想想,我一定是被迷惑了。但当时我就真的信了,他说他从我的星盘中,看出了一次谋杀,关于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只要经过这场谋杀,我就能心想事成。”

“我的天哪,你是有多蠢啊,孩子。”康威夫人也忍不住数落起来,“每个江湖骗子都说自己是威廉·李利的学生——我看威廉·李利自己就是骗子,他还说曾对我母亲说,她应该嫁给国王呢!”

“这是很常见的欺骗手法。”菲尔丁不带任何感情地评论,“一般人即使知道,也不敢真的动手去杀什么人,于是你所有不能实现的愿望,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清醒过来了,我实在是太蠢了。可那个时候我真是着了魔,满脑子都想着这事儿,再也不能把这个念头抛开。我对自己说,嘿!如果你真的爱她,你有什么不能做的呢?这是对你的考验,只有肯为她做这样的事情,你才能说自己愿意为了她做一切事情。”

“这倒不能全怪你,孩子。你的母亲就十分相信星象和手相。”休谟的脸色一点点地和缓了,“而且,在你这个年纪,为了爱情,什么样的蠢事人们做不出来呢。”

约翰·戴默羞愧得无地自容:“我不能为自己辩解,我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而且蠢得无可救药。在伦敦,我只有您这一个亲人,我又不能回九泉乡去实现我可怕的命运。所以我就……啊!休谟先生,我真的是无地自容!”

“就算你决定干掉休谟先生,做什么要嫁祸给我呢!”索吉昂奇怪地问,“我几乎完全不认识您啊,戴默先生。”

“我很抱歉,索吉昂先生,我很抱歉!——我无意中听说了您的事儿,我以为,如果是您的话,即使被怀疑是凶手,总归是可以逃回法国的。我的理智已经昏聩了,只想着做成这件事,同时逃脱惩罚。所以我订了那个时钟火药,送给休谟先生。”

休谟含蓄地瞟了菲尔丁一眼,很想说几句什么,但是在康威夫人警告的眼神下,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是想把这桩爆炸混进那十几起爆炸里,让我们以为都是索吉昂先生的手笔,再把下毒的事儿和爆炸联系起来,误导我们,对吗?”菲尔丁慢悠悠地说,“你还真是有急智啊,戴默先生。发现毒死了Mr.Home的时候,你很快就想到,如果能让我们怀疑羊蹄奶冻里下了毒,就能把自己撇清,因为你也是苏格兰人,也有可能吃羊蹄奶冻,对吗?”

“那时我已经走投无路了,菲尔丁先生。”

“所以你把羊蹄奶冻扔进火里,并不是因为里面有毒,而是因为你很清楚,里面并没有毒药。”

“老天!这小坏蛋还真聪明!”侯爵这才反应过来,感叹道。

“是的,那个时候我已经昏头了,我只想着把嫌疑往索吉昂先生身上引。我实在是吓坏了,我意识到我做了什么,我意识到我有多疯狂邪恶!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是我了,我现在明白了,我就是一个恶棍,我根本不配安妮的爱,我也不配休谟先生的照顾,我不乞求任何人的原谅,我就是活该。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菲尔丁先生,哪怕是上绞架。”

听到“绞架”两个字,康威小姐尖叫一声,泪如雨下,侯爵和索吉昂不禁为之动容。

“这样的事能从宽处置吗?菲尔丁先生。”侯爵问。

索吉昂则对休谟说:“我听说,曾经有人质疑您的理论:既然您说任何我们经验和感觉到的事物,彼此之间的联系都有可能是错觉和虚幻,那么今天的休谟和昨天的休谟完全可能不是一个人。是这样吗?休谟先生。”

“怎么回事,忽然之间大家都理解了我的理论。”休谟苦笑着叹了口气,“是的,有这么回事儿。当时我回答说:没错,完全有这种可能,尽管可能性很小,但确实不是全无可能,因为我永远不能百分之百,无懈可击地证明:今天的休谟和昨天的休谟是同一个人。——大概正因为我连如此荒谬的推论都能接受,所以人们才说,休谟是不可战胜的。”

“胡说,全都是胡说。”康威夫人又一次眯起眼睛,“我再也不要听到关于这些胡说的任何一个字了!”

索吉昂不依不饶,盯着休谟,追问道:“那么有没有可能,现在这个戴默先生,已经不是试图谋杀您的戴默先生了。”

“索吉昂先生,我感谢您的好意。但是请不要为我费心,更不要为难休谟先生和菲尔丁先生了,我不值得。”约翰·戴默痛苦地说。

这时,休谟做了一个手势,请大家安静下来。

“请您原谅,康威夫人,”他先向康威夫人道歉,“关于那些让您难以忍受的胡说,我恐怕还要再多说几句,您允许吗?夫人。”

康威夫人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非常感谢,夫人。”休谟向她微微鞠躬致意,而后说,声音沉静而温柔,仿佛心满意足的情人间的低语,“卢梭先生曾经问过我:为什么您要这么极端,这么讨人嫌呢?为什么您要抹煞一切现实的感觉经验之外的东西,又斩断了一切事物间精神上的联系,否认一切形而上学的智慧与美呢?为什么您要把人类的知识和理性推进怀疑论的死胡同?难道您看不出这是怎样的黑暗、深渊和泥潭吗?

“我该如何回答他呢?隔了这么多年,我仍然时时地问自己,我该如何回答他呢?

“我要为自己辩解吗?我难道不知道打破了对所谓因果关系、经验归纳和理性推理的依赖,人类的认识和智慧将陷入一片黑暗与混沌吗?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我仍坚持我的理论和观念,因为必须要有人这么做。

“因为任何一种基于感觉和经验的知识,任何一种对是非因果的判断,无论在当下看来多么真实准确,都有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候,被证明是错误的、偏颇的,而对它的执念,就有可能成为人类智慧的藩篱和阻碍。

“所以我并不是要将人类的经验和知识引向混沌和虚无,我只是想要告诉人们,不要害怕打破,不要害怕怀疑,不要害怕那些自身的经验感觉无法接受的东西,不要害怕走到极端和尽头,哪怕就此跌落进无限的黑暗和虚无。

“是的,如果你们能够看到我的思维世界,我的理论和观念所构筑的那个世界,我的朋友们,那是你们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绝对虚无、绝对无序、绝对没有任何凭仗和依靠的世界。

“没有人能在那样的世界里久留,和它相比,即使是最荒诞的噩梦,也更有理性和温度。也正因为我看到过将怀疑推向极致后的荒芜和黑暗,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更珍惜现世的温暖和光明。

“为什么我会如此宽容,有时候甚至没有原则?很多人也这样问过我。

“我只能说,因为我看过那个世界,我的朋友们。看过那个世界,你就会意识到,在这个无序的、非理性的、一切皆有可能消弭的宇宙中,我们生而为人,暂时在这里,暂时相遇,就必须要温柔、善良和宽容。”

Le bon David……”索吉昂喃喃地说,“在法国,人们说您是‘Le bon David’……”

“谢谢您,我的孩子。您看,您不也是一个小小‘Le bon Louis’了。您问我有没有可能,现在这个戴默先生,已经不是试图谋杀我的戴默先生了。——我会有别的回答吗?我会说不吗?

“我当然会回答您:是的,有可能,完全有可能!他确确实实,已经不是那个试图谋杀我的约翰·戴默了。”

“休谟先生——”菲尔丁想要说什么,却被休谟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晃着阻止了。

“嘘——菲尔丁先生,我听说您也是个优秀的小说作者。那么为什么不给我们的故事一个美好的结局呢。年轻人陷入了爱情,受到了蛊惑,犯下了大错,感受到刻骨铭心的悔恨和痛苦,收获了深刻的、获益终身的教训,为什么我们不让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呢?

“反正到最终,我们每个人,也不过是一个短短的故事,一段简单的叙述,那么,为什么不成为一个有着快乐结局的好故事呢。

“我决定不起诉约翰·戴默先生,而且我要修改我的遗嘱,把遗赠改成生前馈赠,赠给他五百英镑,好让他不再至于为钱而苦恼。”

“不!休谟先生!不要!我不配!”约翰·戴默喊道。

但安妮·康威已经又哭又笑地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噢!约翰!这太好了!”

“您知道吗?休谟先生。”索吉昂轻声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伯爵夫人会爱上您……您这样的人。——直到此刻。”

一丝害羞的红色,悄悄爬上休谟肥嘟嘟的脸颊,他嘟囔道:“如果这竟是真的,我的孩子,那这个世界还真是不可捉摸而一切皆有可能啊。”


我必须坦率地承认,是休谟打破了我独断论的迷梦,在思辨哲学的研究上,提供了一个基础稳固而未经发挥的思想,指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对这位见解高明的前辈,我满怀感激,多亏了他的第一颗火星,我们才有了这样的光明。

—— 伊曼努尔·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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