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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深渊

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哲人石(一组遗失的信件)
2022-09-06

第一封信

莎洛特 - 索菲·彭丹克·冯·阿登伯格伯爵夫人

致:艾米莉·德·夏特莱侯爵夫人


我的朋友,快来吧!我找到她了!

请原谅我暂时抛开自幼习得的尺牍礼仪与日后历练的叙事技巧,还有往日书简中你最是称道的从容不迫的优雅,以及或许是为你所谬赞的盎然诗意,还有偶尔闪现、连我自己都忍不住为之得意的俏皮幽默……不,这些我都顾不得了。我要最直接地说:快来吧!我找到她了!

直到此刻,我的手仍在颤抖。你能想象吗?我的朋友。她最后一次为世人所见,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一百年的时间,从巴黎到卢瓦尔,从海牙到弗拉纳克,从法兰克福到莫拉维,从乌尔姆到斯德哥尔摩……多少人在寻找她!残缺的记载语焉不详,“知情者”的说法往往自相矛盾,似幻似真的线索让人欲罢不能,追寻而去时又总是不知所终……而她一直躺在运河水底冰冷的淤泥里,黑暗,不为人知,死一样的沉睡,直到一个幸运之极的意外,我们发现了关于她的准确记载,进而找到了她。

可这真的是幸运之极的意外吗?我禁不住要问,还是命运不可捉摸的安排?或是宇宙意志的体现?过去一年,你我各自经历了不可承受的损失和可怕的痛苦(1)。在那些黑暗时刻,我如此渴望与像她这种超越自然的存在有所联系,由此窥探人类从未被准许窥探的秘密——那是造物最大的秘密,是将人与上帝分开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也是人类最久远、最深沉、最伤恸也最黑暗的希冀和绝望……啊,关于这些我不能多说了,因为我已发誓绝不再软弱地涉足那深不可测的哀伤的泥沼,正如你曾许诺绝不再让泪水轻易征服你美丽的双眼。

勇敢些啊,我这样对自己说。命运捉弄我们的同时又为我们送来了隐约的慰藉的希望——而希望,它不正是美丽而阴险的潘多拉,留在匣子里的最后之物吗?

快些来吧,我的朋友,沉睡的公主的棺椁已浮出水面,那也是潘多拉可怖却诱人的魔盒。你一定小心,带上你勇敢的骑士(2),尽量隐藏行踪,不要给窥伺者和觊觎者可乘之机。尤其不要惊动了你的狮子(3)——尽管我一直期待与他相见。因为他的名声太显赫,一举一动都为整个欧洲注目。

我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法子,哄骗他、吓唬他、假意伤害他、和他闹翻……我知道所有这些都是你擅长的。总而言之,悄悄地,但是快快地来吧,我的朋友,我在催促你,我在等待你,她也在等待着你。

二月十一日 于海牙


(1)此处应当指阿登伯格伯爵夫人的情人阿尔弗莱特–沃尔冈·德·绍布尔格之死,和夏特莱侯爵夫人的女儿(孩子的父亲是谁尚无定论)出生便夭折的不幸。(原注)

(2)此处应当指夏特莱侯爵夫人的另一位情人圣–朗贝尔伯爵。(原注)

(3)显然是指夏特莱侯爵夫人那举世闻名的情人——伏尔泰先生。(原注)



第二封信

艾米莉·德·夏特莱侯爵夫人

致:弗朗索瓦·玛丽·阿鲁埃(伏尔泰先生)


我忽然离开,你一定奇怪。与圣–朗贝尔先生同行,只怕又会让你吃醋。但亲爱的,我向你保证,这实在毫无必要。看到我留下的字条了吗?我许诺一有时间,就去信向你详细解释。现在,我就来履行我的承诺。

让我想一想,怎样讲得更有条理,那恐怕要从一百多年前,勒内·笛卡尔先生和他的女儿说起。

那是他在荷兰的时候,和他年轻美丽的女仆埃莱娜的孩子,根据受洗记录,孩子的名字是“法兰欣”。同时代许多人可以证明,笛卡尔非常宠爱她——甚至一度考虑娶她的母亲,好给她合法的身份。

不幸的是,这孩子五岁时夭折了,笛卡尔曾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伤心事。

之后发生了什么,没有权威可靠的说法,但从各路记载中可以拼凑出大致情形。在进行他那伟大的、天才的思考和演算,撰写一系列巨著的同时,笛卡尔制作了一个 —— 啊,我该把它叫做什么呢?一个人偶,一个机械装置,或者说一个小女孩。

而且,这奇特造物的名字与那夭折的女孩一样——法兰欣·笛卡尔。

关于它的记载更隐晦模糊,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故意掩饰真相。有人说那不过是一个精致的玩偶,有五岁小女孩那么大;有人说它会动、会笑,会说话;还有人发誓曾经听到笛卡尔和它聊天,就像和一个真正的孩子对话……有人说它只是慰藉那可怜母亲的礼物;也有人说笛卡尔一直把它带在身边;还有人说它只是笛卡尔先生用以思考人与机械、心与体关系的工具。比较可信的说法是,笛卡尔去瑞典时带着它,在船上和斯德哥尔摩王宫,很多人都见过它。

笛卡尔来到瑞典第二年就去世了,这件造物不知去向。有人说克里斯蒂娜女王收藏了它,有人说它被教皇的密探毁掉了,有人说一个喝醉的水手把它扔进了海底,也有人说它和笛卡尔的遗物一起运回了他的家乡,还有人说笛卡尔死前,将它悄悄送还给埃莱娜……总之,它再没有出现过,尽管许多人费劲心思想得到它。从玫瑰十字会(1)到一些隐秘的炼金术团体,都宣称对它的所有权,还有后世笛卡尔的崇拜者和追随者。

是的,我也是这些追随者中的一个。——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我亲爱的,我向你坦白,我们有一个隐秘的小团体,因为它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二十多年(如果从修道院的星空下最初听到它的传说时算起,时间还要更长),我们一直在想法设法地寻找她。

怎么?大家都失去理智了吗?想必你要这么问——我甚至可以想象你挑起眉毛的样子。如此大费周折,就为了这个多少有点荒唐,看上去很不可靠的传说?

亲爱的,我该如何对你解释呢?

简而言之,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它不是一个寻常玩偶。

如果记载可信,年轻的惠更斯和斯宾诺莎都参与了它的制作!笛卡尔还多次邀请让·费里耶到荷兰——他是当时巴黎最了不起的珠宝和镜片制作大师。笛卡尔甚至用一种自动切割镜面的仪器设计图作为报酬,请费里耶参与“一项伟大的计划”。不知为何,费里耶拒绝了这邀请,有人猜是教会从中作梗。

什么样的计划能被笛卡尔称为“伟大”?他可是我们的世界曾拥有过的,最天才最聪明的头脑之一,能把整个宇宙讲成一则寓言。又是什么样的计划,在他的天才之外,还需要惠更斯精密的创造力?斯宾诺莎幽微而强大的精神力量,和费里耶鬼斧神工的技巧——而且咱别忘了,斯宾诺莎本人也是一位制镜高手。

唉,亲爱的,这种时候,我不得不为你知识构成的欠缺而叹息了。尽管人们都说你是法兰西最聪明的人,但归根结底,你是一个诗人和文学家。有人曾说过,你“比数学家知道更多历史,比历史学家知道更多物理”,——不,我绝不会告诉你这是谁说的,你发怒也没有用。而且隔了这么远,我便不怕同你说实话,每次你谈论起我正在翻译的那本巨著(2),我都在心里默默地叹气呢。

所以我就略过推理,直接说出结论吧:笛卡尔的“伟大计划”,是制造出类似人的有智慧的造物。

写下这句话时,我不禁环顾周遭,虽然周遭只有黑暗和沉静。人们都说我胆大、狂妄,无所顾忌,但这样的念头——只是关于这样念头的一行字,就让我为之战栗。

那又是怎样的勇气,甚至疯狂,让笛卡尔说出:“如果我们先研究身体,再研究灵魂,最后研究这两种本质以什么样的方式相结合,就能创造出与我们相似的人。”

不,他不止是这样说,我相信他已经这样做了,甚至做到了。

我甚至能隐约猜到,他用什么方式来创造一个灵魂。

先后完成的《屈光学》和《论人》,被笛卡尔归为一个系列,甚至是一个整体,他明确表示,就是为了讨论身体与灵魂的关系,才动笔写它们。而《屈光学》是更为重要的第一部,你明白了吗?我亲爱的,正如上帝说的第一句话是“要有光”——“光”以及光的“折射”是关键所在。

以光为介质,也许是特殊的光,也许是对光特殊的转换,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我猜测笛卡尔先生最终完成了某种创造,实现了原本只属于上帝的奇迹。

是的,我知道,这听上去很疯狂。但如果这竟是真的呢?如果这“伟大的计划”最终是实现了呢?如果人类真的迈出了那一步,获得了只有上帝才具有的能力呢?

“我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上帝和无之间,至高存在者和不存在之间的一个中间项。”他不是曾骄傲地如此宣称吗?

我亲爱的,你能想象这意味着什么吗?您能想象它将怎样改变世界,改变我们每一个人,甚至改变人与上帝的关系吗?我怎么能够抵抗这样的诱惑——你是知道的,比这轻微得多的诱惑我都会欣然屈从。

现在你明白我为何一分钟都不肯耽搁了,我最亲爱的,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向陛下(3)和夫人(4)解释我的离去。我不管你怎么说,因为我知道这是你擅长的,我最亲爱的、聪明的、才华横溢的、疯疯癫癫的老滑头。吻你一千遍,我的心与你同在。

二月十四日 于安特卫普


(1)玫瑰十字会,日耳曼伯爵罗森克洛兹创立,据说他游历东方,带回炼金术和其他神秘学问,创立了这个神秘会社,主张用“神秘智能”改造世界,其标志是玫瑰环绕的十字架。他们一直宣称笛卡尔先生是其成员,但缺乏可信的证据支持。

(2)指艾萨克·牛顿爵士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由夏特莱侯爵夫人翻译成法文,1759年出版,是该书唯一的法译本。

(3)指洛兰纳的统治者、前波兰国王斯塔尼斯拉斯·雷金斯基,当时他退居吕纳维尔小城,伏尔泰和夏特莱侯爵夫人常常到他的小宫廷里做客。(原注)

(4)指雷金斯基的情妇普弗莱夫人,夏特莱侯爵夫人是她的好友。(原注)



第三封信

艾米莉·德·夏特莱侯爵夫人

致:弗朗索瓦·玛丽·阿鲁埃(伏尔泰先生)


我最亲爱的,上一封信送出后,我立刻意识到,我犯了大错。

所以我匆忙写下这封信,以弥补我的疏忽。我太过激动,把故事讲得太长,以至于竟忘了给你最终的解释,为何我要匆忙赶往海牙。

我们——不,我真的不能告诉你都是谁,在海牙找到了法兰欣·笛卡尔!或者说,那名为“法兰欣·笛卡尔”的造物!

我必须上路了,再给你一千个吻。我知道你同蒙代夫先生(1)说过,我是钉在你脚跟上的魔鬼。——现在,就让你那可怜的脚跟暂时放松一下吧,等我回来,我要加倍地把它钉牢。

二月十五日 于安特卫普


(1)马尔·蒙代夫,著名诗人、剧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伏尔泰先生和夏特莱侯爵夫人的朋友。(原注)



第四封信

艾米莉·德·夏特莱侯爵夫人

致:弗朗索瓦·玛丽·阿鲁埃(伏尔泰先生)


收到你的来信(1),我深感惊讶,你好大胆子,竟敢质疑我的所作所为!一定是我对你的爱太深,才给了你这样放肆的权利。你竟然说出“这是对上帝和神明的亵渎”,真是教我好笑。要说亵渎上帝,有谁比你更甚,你不是一直把他的独生子叫做“那个小加利利人”吗?

尽管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还是要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同你好好理论一番。

你问我是否觉得恐惧。我已同你说过,我确实曾为某些念头而战栗。但这应当成为止步不前的原因吗?所有在前人标明“切勿逾越”之处“继续前进”的人,谁不曾感到过恐惧?我一直以为,不教这恐惧征服了,而是藉由战胜这恐惧,将人类的认知和理性推向新的边界,正是你我天生的使命——除非是我看错了你,我的朋友。

你问我是否担心会带来痛苦。我不知道你所谓“痛苦”是指什么?

若是无辜的他人的痛苦,那么你就是在质疑我的常识和良知。一种行为是否会带给无辜者痛苦,但凡有正常的人性与情感之人,岂会察觉不到,判断不出?岂会不知道怎样做是错的,怎样做是对的!难道还需要你来教导我怎么做一个具有正常人性与感情之人?

若是指我个人的痛苦,那么我必须说,我痛恨你这种暗示,仿佛我的行为只为我生命中的失去和悲伤所驱使。——我干脆直说了吧,你是不是在暗示因为我失去了一个孩子(2),便格外执着于再造一个孩子的试验?你实在是看低我了,我的朋友。一直以来,无论我在生命中经历着什么,始终坚持在精神层面保守着另一重自我,绝不为现实生活的是非悲欢所影响。

这里,我须得郑重地对你申明,古往今来,驱使那些伟大灵魂追求真理和知识的,永远是、也只能是,对知识和真理本身的信仰和需求。将它们降低到感情际遇的层面,实在是你们这些小诗人的狭隘观点,也实在是一种侮辱。

若是指未来或有可能带给人类,或是某些造物的痛苦。那么我只能说,我的朋友,自然哲学的王国,拒绝此类多愁善感的假设。我也绝不会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顾虑,而放弃对实实在在的知识与经验的追寻。

至于你问我这样“轻佻的试验”到底有什么用。我的上帝!要多么短视和没有想象力,不!要多么“轻佻”,才会看不到它将怎样改变我们的生活和这个世界啊!

你知道一直以来,我最大的忧虑就是孱弱的身体拖累了工作,我日夜祈祷上帝给我足够的时间,至少让我进一步完善这本书的翻译(3)。何况在某些方面,我确实特别软弱,总是忍不住要让时装、首饰、化妆品,还有该死的爱情,占去我宝贵的时间。

如若真如我们所猜测,笛卡尔先生成功地赋予一具机械以人类一般的灵魂,那是否意味着也可以将我们的灵魂,转移到更坚实、更有效率,甚至更美丽的身体之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亲爱的,你敢说你不为之怦然心动?

即使这样的逆转不能实现,若我们真能创造出如人类一般,却又更精密、更有效率的造物,就可以将更多同胞从危险、繁重、低级和没有创造力的劳作中解脱。

还记得亚里士多德那不朽的《形而上学》中的第一句话吗?“每一个人在本性上都想要求知”。我们都知道,智慧产生于闲暇和好奇,若是我们能够将千百万被日常劳作束缚的生命和灵魂解放出来,赋予他们闲暇,释放他们的好奇心,使他们加入到学者和智者的队伍中来,这个世界将被怎样的改变啊!我亲爱的,你敢说你不为之欢欣鼓舞?

再想想那些人类还未能涉足之地,地心、深海、火山口、未知的大陆,甚至遥远的群星之间,难道它们不能作为我们的先驱,成为我们更坚强、能干、可靠和不知疲倦的同伴,把我们的世界向更深更广延展?

现在,你知道你的来信是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气了吗?你这坏东西!我很想精心设计一种惩罚,好好教你吃些苦头,但这里要做的事太多,我实在分心乏术,就先罚你速速写一首诗来,歌颂你“至高至上的艾米莉”,若这首诗不能教我满意,待我回到我们的城堡(4),就再罚你把写着诗的信纸吃下去。

我仍然恼恨着你,但我的心一直与你同在。

二月十九日 于海牙


(1)很遗憾,伏尔泰先生的这封信没有找到。(原注)

(2)见“第一封信”(注1)

(3)见“第二封信”(注2)

(4)应当是指夏特莱侯爵夫人在法国和比利时边境的领地中的西雷庄园,伏尔泰先生与她在此同居了十四年。(原注)



第五封信

伏尔泰先生

致:艾米莉·德·夏特莱侯爵夫人


夫人,这世上所有最聪明的生灵,都在用艰涩的数学语言,回答您提出的种种难题。而我只是您卑微的“小诗人”,只能谦恭地奉了您的命令,(——我是不是一直对您说,您的意愿就是我的使命?)用诗句来歌颂您。

一收到您的来信,我就用最快的速度写出如下诗句,字字句句出自我最真挚的爱意与思念(1)——

若你仍在意我的一往情深,

就请让我重回少年,

在这人生的黄昏,

如有可能,请让我重见美丽的清晨。

酒神与爱神共治的国度,

与我已无缘,

时光牵着我的手低语,

归去吧,莫再眷恋。

让我们把荒唐嬉耍的乐事,

留给那些翩翩少年,

余生的时光我惟愿,

与你共饮智慧的清泉。

生前的死亡只有两次,

我已看得明白,

不再爱人和不再被爱,

与死者又有何异!

何须隐瞒,我曾惋惜,

年轻时的荒唐情迷,

我的灵魂曾屈服于各种欲望,

只余一片迷乱。

直到你的柔情与垂怜自天而降,

来到人间为我疗伤,

它是如此甜美与温存,

胜过一切爱情的炽狂。

我受着它柔和的抚慰,

沐浴着它温暖的光辉,

若不能继续将它追随,

我的心必将支离破碎。

夫人啊,诗成之时,我不禁潸然泪下,对您的思念与牵挂如此强烈,诗句岂能表达万一。还记得那个冬夜,我们匆匆离开苏城(2),途中车轴断裂,只能在黑暗的荒野中等待仆人们修理。那时我们坐在雪地,仰望星空,我记得您这样说:“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用望远镜观测星空的人是伽利略。我实在无法想象,那一刻他是何等震惊于星空的广袤与遥远,以及群星的数量,那几乎不是人类心灵能够承受的景象。”

此时此刻,我可否冒昧地以此比拟,经由您的心智,我窥见了人类精神上从未被窥见的浩瀚星空,请原谅我最初的震撼与悚然吧,原谅我由此而来的胆怯和错乱,因为那也几乎不是人类心灵能够承受的景象。

追寻这星空而去吧,我爱,至于我,我将在西雷的田野里,等待着你——仰望我的夜空中唯一的一颗星,我的艾米莉。

二月二十二日 于西雷


(1)此诗后来收入伏尔泰文集,题为《致夏特莱夫人》,但诗句与信中颇有出入。

(2)指苏城曼纳公爵的府邸,伏尔泰先生与夏特莱侯爵夫人经常到此做客。(原注)



第六封信

伏尔泰先生

致:让·弗朗索瓦·德·圣 - 朗贝尔伯爵


我年轻的朋友,恳请务必照顾好夫人。自那不幸的事件之后(1),她便一直缠绵病榻。此番勉力出行,我却不能陪伴左右,深以为恨。惟愿您的善良、体贴、勇敢和温存,护卫我们共同的天使。

请允许我向您致以最真切的感谢与敬意。

二月十二日 于西雷


(1)见“第一封信”(注1)



第七封信

莎洛特 - 索菲·彭丹克·冯·阿登伯格伯爵夫人

致:弗朗切斯科·阿尔加洛蒂先生


我亲爱的朋友,我曾应允你,将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并尽量描述生动。务必使不幸跌伤,不能亲自参与其中的你,仿佛身临其境,又感同身受。唉,当日慷慨的允诺竟成了今日的苦杯,若我早知这差事何等艰难苦涩,纵然是你,我最亲爱的甜蜜的朋友,我也不会轻易许下诺言。

然而为了你我漫长的友谊与柔情,也因为你待我一直如我们的古代同胞们那样重信守诺(1),我要振奋起勇气与慷慨,为你讲述自我们的公主重见天日之后的种种情形。

唉,我的朋友,初见她被打捞上来的模样,我就无法控制眼泪。无论世间传说如何,她确确实实曾被爱着呀。看她被包裹得多么巧妙仔细:我们先是看见一只木箱,钉子几乎都锈没了,盖子剩下三分之一,里面层层叠叠的厚布只余褴褛碎屑,许多小蟹、贝壳和水生物附着在上面。箱子里躺着一个特制的长形陶罐,幸运地完整无损,封口相接的地方略微损坏,却因一个可喜的意外,竟被一大丛特别顽固的贝类修补上了。

这只罐子让人感伤,我曾听维柯先生谈及一种野蛮人的风俗,把死去的孩子装进罐子里埋葬。我亲爱的温柔的朋友啊,回想起来,也许从那一刻起,我就感到了某种不祥。

罐子里装满了油,已经非常浑浊,而且很臭——艾米莉说那可能是蓖麻油。我们的小法兰欣裹着亚麻布(就像那些古代埃及的国王和王后一样),全身浸在油里,这是另一桩可喜的意外。当我们用了许多力气,把亚麻布剥除,再她清洗干净,发现她竟十分完整。尽管已被蓖麻油染成脏兮兮乌沉沉的颜色。

也许为了保存方便,她全身没有附着任何其他织物,也就是说,她是赤裸的,光着头,连睫毛和眉毛都没有的。必须承认,这很诡异,但她仍然是美的,因为那毕竟是一个孩子的模样,或者我们可以说,是孩子这种理念的具象化,比任何活生生的孩子更甜美、更精致、更可爱。我的朋友,尽管有些难以启齿,但我向你承认,有那么一两个夜晚,所有人都熟睡了,我偷偷来到她床边,点着蜡烛,凝视她的脸,感到难以言喻的宁静平和。——自从我被迫与我的孩子分开(2),就再也未曾享受过如此温暖甜美的宁静。

就连艾米莉,你知道她比我们都要“硬心肠”。但有一次——只有一次,我看到她轻轻抚摸小法兰欣的脸颊,又迅速移开手指,仿佛被烫着一样。

大多数时候,艾米莉都是冷静的——还记得吗,你曾把她叫作“阿玛宗人”(3),她逐寸地仔细检查她,测量、计算、画图,据此打造一些新的工具。我像天使一样忍耐着她,你知道我一向如此,对于一个比你大九岁,又如此聪明、性格强势的朋友,你还能怎样?

真正了不起的是她的骑士——就是我们一直在谈论的圣-朗贝尔伯爵,他才是真正的天使,把她所有的异想天开和苛刻要求一一实现,并不断地恳求她放松一些,放慢一些,多吃一点,多睡一会儿,直到被她不耐烦地赶走。

“我实在不明白做什么如此着急,我亲爱的夫人,您看,这小东西就躺在这里,既不会死去,又不会跑开。”和我熟悉起来,他悄悄向我抱怨。我发现他是一个有趣的人,他这话说的真妙,不是吗?实在无法反驳。而且他这么爱我们的艾米莉,真是教人感动。

那一刻,我对他也说出了真心话,我说:“您可曾失去过什么人,为了能再一次凝视他的眼睛,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对您微笑,您愿意付出一切,愿意做任何事。——如果真能这样,您是不是也会如此热切,一分钟都不肯耽搁?”

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真的能这样吗?仁慈的上帝会允许吗?”

“也许不是此刻,不是现在。”我说,“但是,如果笛卡尔先生能够再次与他的女儿相伴,为什么我们不能再次得到我们所爱的人呢?仁慈的上帝又何时禁止过这样的事情呢?” 

从那之后,他的渴望与紧张,就和我们一样了。

最终,艾米莉似乎是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宣布准备打开小法兰欣,好检查她的内部,探寻她真正的秘密。

我的朋友啊,那一刻,我耳边仿佛响起了但丁的诗句——

我的儿子,我已看到,

你与贝雅特丽齐之间只隔着这堵墙壁。

有两件事儿艾米莉一直拿不定主意,一是在何时进行这“伟大的手术”。理论上来说,当然最好是晴朗的白天,让阳光照着这特殊的“手术台”,并尽量在没有影子投射的正午。但你知道,艾米莉坚持认为“光”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太过强烈的光,带着宇宙和自然的能量,不知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最后,她挑选了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暗淡天光的不足之处,由镜子反射的烛火和灯光补足。

我不喜欢那种气氛,一点也不喜欢,阴惨中带着某种混乱草率之感。但是我们的艾米莉,谁能和她较量,人们把她叫作“至高至上的艾米莉”,不是没有道理。

另一件让她踌躇的事,是具体的“开颅方式”。在小法兰欣的头顶,有一圈齿轮形状的嵌合痕迹(当年想必是隐藏在假发之下的);而她后脑勺靠近脖子的地方,还有个锁眼一样的小孔,周围刻着细密的花纹——我觉得玫瑰十字会宣称对她的所有权也许不无道理,历经岁月侵蚀,仍能隐约看出,那花纹似乎是缠绕着十字架的玫瑰(4)。

艾米莉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是先拧头顶,还是先开锁眼。最后她终于决定了——虽然这决定在我看来有些蛮干。她把一只薄薄的铁片,伸进嵌合的缝隙中,就这么撬开了小法兰欣的头顶。

还记得吗?我的朋友,我们曾那样热烈讨论过她应当是怎样的内部结构。我猜测是许多金属线交织的网络,就像复杂千百倍的牵线木偶;而艾米莉认为是仿造人类骨骼制作的金属骨架;但最终的事实证明你是正确的,我的聪明的朋友,正如你当年的猜测,她的身体里是复杂的擒纵机构、齿轮、弹簧、发条、金属索线……种种零件构成的无法理解的繁复结构,我朝里看了一眼,就立刻退后几步,觉得难以言喻的眩晕,还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心悸。

艾米莉坚持的比我久一点,她咬紧牙关,眯起眼睛凑近那“洞口”,打量她的内部结构,但很快她也不得不转开头。当然她不愿服输,过了一会儿,又凑过去看起来,但又一次不得不移开视线,我看到她仰起脸,用力闭上眼睛,泪水从她的眼角淌下来。

这真是奇怪的事情,仿佛她的设计者和制作者耍了什么玩弄人们视线和感觉的诡计,让人无法窥探她构造的秘密。

“真是聪明……”艾米莉说,还说了一句我羞于写下来的话,表达了她的激赏与恼怒。她擦掉眼泪,咬牙切齿地说:“啊哈,那我们就来看看会发生什么吧。”

你能相信吗,我的朋友,我们的艾米莉熟练地掌握着撬锁的技巧,难以想象要经历多少半夜三更的隐秘勾当,才能磨炼出这样的技能。你真该看看她那时的模样,嘴里叼着三根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发夹(——的确,发夹永远是最好用的,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轻手轻脚,屏息凝神,脸上浮现出兴味盎然的微笑。我不能妄自菲薄,埋没自己的功绩,在这个过程中,我也贡献了若干颇有裨益的建议,让她的举着镜子的骑士目瞪口呆。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听到轻微但确定无疑的“咔哒”一声,锁眼被拧动了。

紧接着发生的事情,直至此刻我仍心有余悸,随着锁眼拧动,我发誓我看见她的眼睛开始眨动,轻微地、不易察觉地眨动,在她头颅里面眼球的位置,这时我们能清楚地看到,有好几对刻着标尺的小遮光板,它们似乎在细微地移动位置。

但很快,来自更深处的变化吸引了我们的注意,一点暗淡的微光闪烁起来。忽然之间,我们听见清晰的叩击声,就像什么质地坚硬而清脆的东西碰撞到一起。紧接着,一道我无法形容的,强烈而又幽暗的蓝色的光涌了出来。这光芒是如此强烈,清晰地显示出她的内部构造,就像走马灯上显现影子,又把蛛网和蕾丝一般的投影,投射到艾米莉的脸上,和她身后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却又是如此冰冷而幽暗,就像深海里冰的燃烧……我发誓!我的朋友,我用我的全部生命和未来站在上帝面前的灵魂发誓!我听到了一声轻柔、甜美,略有点口齿不清的呼唤:“Papa……”

但他们都说,那只是我的幻觉。

因为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忽然涌出的强烈光线又转瞬熄灭。“噢,不!不!不!”我听到艾米莉在喊,还听到可怕的破碎的声音,开始好像是一个齿轮卡死的声音,或者一个弹簧崩断的声音,接着是一连串的“咔哒”、“砰”、“叮当”、“咔嚓”、“嘀嗒”……越来越嘈杂,又越来越微弱。接着我闻到硫磺的臭味,和某种烧焦的味道,再接着,仿佛是转瞬之间,一切都停下了,静止了,艾米莉的双手仍然扶着那个小小的身躯,但它已经确定无疑是某种死物,它的头以一种奇怪的角度耷拉下来,就好像被拧断了脖子的娃娃。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的缺口里滚落出来,发出最后的啪嗒一声。

艾米莉脸色惨白,她轻轻放下那具小身体,我们都知道,那已经是一具“尸体”。她捡起那掉落的东西,我们凑过去看,是某种介于金属和晶体之间的物质,浑浊的灰褐色,像一颗小石子,很不起眼,谁也不认得,而且裂开了一道缝。

就在艾米莉的掌心,它裂成两半,又迅速地碎裂开来,直至变成一小撮灰烬。

艾米莉的脸色由惨白变成死灰……我的朋友啊,我真不忍心看她那时的神情。再一次,她抱起那具身躯,它的零件已经开始脱落,我轻轻拉开了她,她顺从地任我摆布,我感到她的手心滚烫。

从那一夜开始,她发起了高热……

我的朋友,我不知还能对你说什么,我正在她的床头,她病得很重,但她坚持要回西雷。

请为她祈祷吧,我的朋友,就像我此刻正在做的一样。

三月十日 于海牙


(1)毫无疑问,阿尔加洛蒂先生是意大利人。而阿登伯格伯爵夫人的母亲出自意大利达多亲王一系。(原注)

(2)阿登伯格伯爵夫人在她那为人瞩目的离婚事件后,失去了对孩子的抚养权。(原注)

(3)根据当时众多记载,夏特莱侯爵夫人身材高大。在她生前,伏尔泰先生迟迟不肯应腓特烈一世的邀约,前往他那著名的无忧宫,就是因为他坚持要与夏特莱侯爵夫人同行,而腓特烈一世不能容忍他的宫廷中出现身材高大的异族女子。(原注)

(4)见“第二封信”(注1)



第八封信

艾米莉·德·夏特莱侯爵夫人

致:弗朗索瓦·玛丽·阿鲁埃(伏尔泰先生)


他们说我病得很重,不准我给你写信。但我总能想出办法避过关切的“监视”——从我学会写字时起,就还从未有人能让我放下笔。

我失败了,我亲爱的,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她毁在我手里,因为我的骄傲、莽撞和急躁。

一遍又一遍,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做了什么?它将对未来产生怎样的影响?

哦,亲爱的,此时我必须向你袒露一个秘密,那是我藏的最深的秘密,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在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我服下了足以致命的鸦片酊,你想必听说过这件事(1)。不知为何,我活了下来,人们都说这是奇迹。但真正的奇迹并非是我活下来这件事,而是在我介于生死之间时不可思议的经历。

我亲爱的,你能相信吗?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极为相似,而又绝不相同。在那个世界里,具有人类外形和智慧的造物与人类共处,因此它比我们的世界文明、富庶、繁荣许多倍。

那是极短的瞬间,惊鸿一瞥的印象。我想要说那是鸦片酊的刺激下产生的幻觉,但我知道,那不是。

苏醒之后,我想起笛卡尔先生“女儿”的故事,就仿佛是第一次听到,因为我终于明白了这个故事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了——至少是自以为知道了我的使命。

但是我亲爱的,也许我错了。

一遍又一遍,我问自己,是我弄错了吗?那个世界不是我们有生之年能够看到的吗?不是依靠我们的作为就能到来的吗?它在哪里?是在遥远的未来,还是永不可及?还是因为我愚蠢的错误,使它永远不再到来?

一直以来,我们对世界和未来保持着近于无限的莽撞的信心,我们这整整一代人,以你和我为代表,如此骄傲、如此冲动、如此自以为是,以为凭借我们旺盛的精力和忘我工作,所有我们相信的未来就会轻易到来。要到此刻,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亲爱的,我们每个人,穷尽一生,也只能照亮方寸的空间,也只能将人类的智慧,向前推进毫厘,也只能有极短暂的瞬间有机会握住命运,而这机会多半将在你手中化为灰烬。

我该何去何从?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仍然告诉自己,那不是幻觉,那个世界终将到来,只是我们注定无法看到了,甚至我们之后的许多代人,同样无缘得见。但我们都在去往它的道路上,我们所有的追寻、研究、探索和失败,都是铺平道路不可或缺的材料。我如此相信着,我想要如此相信——我亲爱的,请告诉我,我可以如此相信,请帮助我坚定这样的信心。

我要回我们的城堡,我的朋友,我要回到你身边,我渴望你的陪伴,渴望能对你倾诉,回忆我曾经到过的那个世界,与你共同拥有它。

给你一千个吻,我爱,在西雷等着我。我要回来了。我不会罚你吃掉你的情诗,而是把它放在我的紧身衣里,贴近心口——虽然它不是你最美的诗句。我要重新牢牢地钉在你的脚跟上,做你的魔鬼。

三月十一日 于海牙


(1)夏特莱侯爵夫人年轻时,与黎塞留公爵恋爱赌气,服下大量鸦片酊,幸而被救回。(原注)



第九封信

让·弗朗索瓦·德·圣 - 朗贝尔伯爵

致:伏尔泰先生


先生,我不知如何将这悲痛的消息告之。

我们共同的亲密的朋友,艾米莉·德·夏特莱侯爵夫人,于今日清晨离开人世。

随信附上她昨夜写给您的信。

若您像东方的君王一般,将带来噩耗的信使处死,我将不胜感激,因为我已肝肠寸断。要不是为着她临终前我许诺将她带回西雷,我必选择追随她于地下。

请您节哀,尽管我知道这请求无济于事。

三月十二日 于海牙


这项法兰西所有学者本该着手的翻译工作,却令人惊奇地由一个女人为了国家的荣耀而从事并完成了。

我们眼前有两个天才,一个是写出这部书的牛顿,另一个便是将此书翻译并加以明析的这位女士。

—— 伏尔泰《数学原理(法译本)·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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