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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深渊

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哲人国
2022-09-06

楔子


阳光透过屋顶的格栏,将巨大的圆柱与光洁的地板分割成无数规整的菱形,光影交织,人潮涌动。

开馆的日子,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踏过光影,走进圆柱中的大阅览室里,寻找一个特殊的座位。

关于这个座位有不同版本的传说:从“右手最后一排的第一个位子”,到“D行第二号”,还有人说,座位下方的地面,有鞋底磨出的微微的凹槽。

到后来,大英博物馆阅览室不得不钉出这样一块告示牌——

  马克思常坐的位置

  分别在L、M、N、O、P这几排

  靠近参考书架处



一、理想国


他真正的名字是“亚里斯多克勒斯”,而后世人们熟知的是他的另一个名字:柏拉图。

这名字的由来众说纷纭。

有人说因为他宽阔而智慧的额头,有人说因为他强健的身躯,尤其是平坦而充满力量的胸肩线条,还有人说,这是在叙拉古的市场,他被当做奴隶出售时商人吆喝的“卖点”。

他则以无愧于爱智者的豁达,泰然面对生命中这一离奇、悲惨又可笑的插曲,甚至能够拿它开玩笑,“一个叫‘柏拉图’的奴隶,怎么可能卖不出好价钱。”


但人们都知道,叙拉古之后,他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就永远的改变了。

如果说他是怀抱着“哲人王”的梦想去往叙拉古,试图教导和引领一个统治者,进而带给一个城邦繁荣与正义。那么,当他的“哲人王”翻脸将他卖作奴隶时,这个梦想就枯萎和死亡了。


然而,在它凋零的地方,却有一个更大的梦想萌生出来。

“为何‘哲人王’不能独行于世上?因为一个王不能没有他的国度。”


一如既往,他借着老师苏格拉底之口,描述这个梦想。

“我想我们可以说,有个人的正义,也有城邦的正义。——那么,如果你愿意的话,让我们先探讨在个人身上正义是什么,然后在城邦中考察它。”

在他的笔端,同时也在他的想象中,苏格拉底这样说。一如老师生前的声音,急促、有时变得尖锐,但并不刺耳,因为有一种混合着幽默、自嘲和诗意的愉快基调。

他说,城邦中有统治者、守卫者和劳动者,如果比之于个人,统治者代表着理性,守卫者代表着意志,而劳动者则代表着欲望。

欲望使人生存,意志使人行动,理性使人成为人。

于理性,最高理想是智慧;于意志,最高理想是勇敢;于欲望,最高理想是节制。

所以说在一个理想的城邦,统治者应当智慧,守卫者应当勇敢,而劳动者应当有节制。

“让我们讲述这样的传说吧,神造世人的时候,在有些人身上加入黄金,他们成为统治者;在有些人身上加入白银,他们成为守护者;又在余下的人身上加入铜和铁,他们就是劳动者。

“如果黄金之子身上混杂了铜铁,就应当将之安置于农民和工匠之间;如果劳动者的后代,天赋中有金银的光芒闪耀,就要重视他,教导他,让他上升到守卫者或统治者的位置。”


即使是在伪装成“回忆”的“想象”之中,仍有另一个声音在质疑:“你当知道,我的孩子,我们视线所及的数代人之中,不会有人相信这样的故事。”

“那就让它成为传说吧,后代,或者后代的后代,或更遥远的后来人,总会有人相信,并成为他们更爱国家,也更关爱彼此的凝聚力。”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即使在写下这些句子——仿佛蘸着潜行的地火,在理想之国的天空写下的句子。他仍然能听到一个声音,在轻轻地问: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那是比他回忆和想象之中的,更接近老师的声音。

更睿智,更犀利,但也更温和。

“必须是这样的啊,老师。世间万物都有其理念,并将之投射于世间,成为它的理想型。而我们追寻、描摹,并努力使之成为现实的,不就是这样的理想之国吗?”

“那么,你的理想之国,一如理想之人,是吗?”

无与伦比的熟悉感,伴随着淡淡的酸楚,涌上心头。往日时光里,曾有多少次和老师这样的对话,当时、年少的他,并不觉得这样的时刻有何特殊和可贵之处。

而此时,他愿意放弃一切,只要重回雅典那绿树成荫的庭院。

一如往日,明明知道老师的问话里必有陷阱,他却还是不能不回答:“是的。”

“但凡是人,就不能避免生老病死,是吗?”

柏拉图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但是……人的理念却是不生不灭……”

“当理念表现为世间的理想型时,仍是世间之人,是吗?”

“是的。”

“这世间有不老不死之人吗?”

“没有。”

“如果不老不死,便是神明,对吗?”

“是的。”

“理想之人就是神明吗?”

“不是。”

“那么理想之人仍不免生老病死,是吗?”

“是的。”

“而你说,你的理想之国,一如理想之人?”

“是的。”

“那么,你可曾想过,你的理想国,也有它衰老和死亡的一天?”

沉默,长久的沉默,一个“不”字几乎脱口而出,但他知道,这一声“不”,甚至无法说服自己。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啊。他在心里说。

而他又仿佛听见,仍然是老师的声音——

“这世间,不应有问题无法回答。”


只要时间足够,一切问题终将有其答案。

——“如果不能相信这一点,爱智者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于是,尽管怀抱着某种不确定性,在《理想国》的卷末,他仍写下这样的句子——

“……这个故事就这样被保存下来,没有亡佚。如果我们相信它,它就能救助我们,使我们安全地渡过勒塞之河,而不在这个世上玷污了我们的灵魂……愿大家相信我的忠言,让我们永远走向上的路,追求正义和智慧……无论在今世、此时,还是未来千年的旅程之中。”



二、上帝之城


他出生时的名字是奥古斯丁,北非塔迦斯特城的异教徒孟尼迦最年幼的儿子。但后世的人们称呼他为“圣·奥勒留·奥古斯丁”,位列教会四大圣师之首。


没有人知道,奥古斯丁何时开始踏入那座城。就连他自己,虽然以早熟聪慧著称,也难以从记忆深处追溯端倪。

也许是在极年幼的时候,靠在母亲膝头轻松愉快地学会了拉丁语,却在学校里哭着怎么也学不好希腊文;也许是在淘气的年纪,最爱和同伴们一起偷摘邻居家果树上的果实,尽管自家院子里的更大更甜;又或者是在他年少轻狂、自作多情的日子,那时他离家去往迦太基,“周围沸腾着无法无天的爱情”;再或者是他自以为遇到了毕生的真爱,却不得不和她分开,“那颗依恋着她的心被撕扯,受伤和流血”……所有这些让日后的他羞愧无比、深深自责的世俗岁月中,沉溺于毫无性灵的人间的爱恨嗔痴,每当深哀、极乐或强烈的欲望袭来之时,会有那样的时刻,他恍然觉得,自己置身于另一重时空。


“……肉体的感官并不能体味,只有心灵才能触及,深藏在我记忆和意识之中的,并不是幻象,而是思想本身。”

很多年后,他这样描述那种体验,“它不是将事物本身留在体外而只取其影像。不像转瞬即逝的声音,只经过双耳,回忆时哪怕周围寂静无声,仍有余音绕耳;不像随风消散的芬芳,只停留于鼻端,在记忆中留下余味,回忆时仍有香气萦绕……

“它究竟是如何与我合二为一的呢?我问遍自己的身体,却无法找到真实的契机——

“眼睛说:假如它们是有颜色的,我定能辨别;耳朵说:假如它们是有香味的,我定能捕捉;味觉说:假如它们没有味道,就不必问我;触觉说:假如它们不是实体,我就无法触摸——若是无法触摸,也就无从指示。

“你究竟来自何处?我又如何进入?我不知道。世间从未有人传授过关于你的知识,而我只能凭借自身。

“我叮嘱自身牢记关于你的一切,以便在未来的岁月中,找到前往你的途径。”


很多年后,他把那个地方,叫作“上帝之城”。


在那部论述“上帝之城”的不朽著作中,他溯历史之河而上,追寻前代爱智者的思想脉络,而又将之纷纷抛弃,除了一人。

“让泰勒斯和他的水干涸吧,让阿拉克西米尼和空气一起消散吧,让赫拉克利特和火一道熄灭吧,让毕达哥拉斯和数一起沉默吧……唯有柏拉图认识到了世界的本质:我们身处的感性世界之外,还有永恒理念与精神的时空。”


“柏拉图啊,若你识得上帝,便会知道,你的理想国,就是上帝之城。”隔着数百年的时光,奥古斯丁向着那往昔爱智者的幻影低语。

那幻影回答他以更幽微的声音:“为何,你的上帝之城,空无一人?”


“因为最后的时刻还未到来,上帝之城是选民的社会,上帝将以他的意志荣耀他的城,将永生与永福赐予选中之人。——这并非是由于人们自身的德行和善举,纯粹是出于上帝的仁慈,将恩典白白赐予被选中之人。

“所以,进入上帝之城的人们啊,你们要谦卑,要服膺上帝的仁慈,须知你们只是恩典的容器,而非德行的容器。而那些注定无法进入上帝之城的人们啊,你们也要虔诚服膺上帝的公正,须知世间本无人有资格进入上帝之城……须知上帝之城,原本就应当是一座空城……”

“一座空城……”伴随着一声叹息,那幻影消散了。

油灯的微光下,奥古斯丁打了一个寒颤,如梦初醒地意识到,每一次,当怀疑和踌躇的阴影袭来,他抽离精神与思维,置身其中的那座城,确实始终空无一人。


“那是因为我还未寻找到真正的路途,我所看到和感到的,还只是它的影像。”


于是,借着油灯的微光,他继续奋笔疾书——

“我看到了你所创造的一切,感受到它的存在……你的至美无以复加,你永恒的安息没有终极,因为你的本体就是安息之地。……有谁能让另一个人明白这一点呢?有哪一位天使能让另一位天使明白呢?又有哪一位天使能让世人明白?我只能向你请求,向你追寻,向你叩问——只有这样,才会获得,才会找到,才会为我打开大门。”



三、乌托邦


那本书的名字,叫作《关于最完全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全书》,然而后世人们很少记得这个又长又拗口的书名,大家都习惯性地把它叫作《乌托邦》。

那公正、和平、富庶而完美——如此完美,以至于绝无可能出现在世上的国度,乌有和幻想之地。


有趣的是,作者托马斯·莫尔,却并非不切实际之人。

人们都说,他悉心教导哈利王子,全欧洲最英俊、聪明而好学的王子——后来的亨利八世。因为在他心中,也有一个绵延千年的爱智者的梦想,关于“哲人王”的梦想。

但事实上,莫尔对亨利八世丝毫不抱幻想。在他还是一个面庞红润、身材健美、爽朗爱笑的少年时候,他似乎就看到了日后那个臃肿、刚愎而残暴的君王的影子。

有人向他转达国王的忠诚与敬爱时,莫尔冷静地回答:“假使我的人头能让他得到法国一座城池,那这颗脑袋准得落地。”


如他所言,亨利八世最终砍掉了他的脑袋。

倒不是为了某座法国的城池,而是因为他拒绝向《至尊法案》宣誓,也就是拒绝承认亨利八世成为英国教会最高首领。

而且,他还不止是拒绝,是足足拒绝了三次,还拒绝说出拒绝的理由。


这是临刑的前夜。

莫尔曾经的朋友,另一位托马斯——托马斯·克兰默,坎特伯雷大主教,忧伤地说:“为何我们终于走到了这样的结局?那些时光都去了何处?命运和我们开了多么残酷的玩笑,究竟是在哪里出了岔子,使得我们天国的理想堕落为尘世的笑谈。”

“从我们的好国王,不满足于只是尘世之国的君主,也要做上帝之城的统治者开始。”莫尔的回答仍然冷静。

“这又有什么错呢?我的朋友。若是我们的国王不能统治上帝之城,它到底该如何降临这世间?”

“我想要对你说出我内心深处的信念,但我只怕你的耳朵、头脑和心灵,都还没有准备好。”

“我的好爵士,纵然你断定我还没有准备好,也已经没有时间了。”克兰默苦笑着说。

莫尔沉默片刻,用更轻柔,几乎不可闻,却又清晰坚定的声音说:“你说的对,我的朋友。既然我们已经注定要在上帝之城里重逢,那么我就不妨告诉你,若要上帝之城在尘世降临,那里便不能有国王或女王的位置。”

克兰默愕然地抽了口气,用戴着镣铐的双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你看过我的书,朋友,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你表达过赞许之情。现在你来告诉我,”莫尔继续说,“在乌托邦里,我可曾给国王或女王留出位置?”

“这样的王国真的能降临吗?尘世之城真的能让位于上帝之城吗?”

“若非如此,我们一代又一代相信着、等待着、追寻着的,又是什么呢?”


伦敦塔外,乌鸦扑扇翅膀的声音在风中回响,风钻进狭小的窗缝,在阴冷的屋顶下盘旋,莫尔轻柔却冷静的声音消散在风中——克兰默从半梦半醒的恍惚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托马斯·莫尔,他曾经的朋友,后来的政敌,早在二十年前便已人头落地。

而明日,轮到他上火刑架了。


“我犯下了大错,我的朋友。”悔恨的苦涩涌上他的心头,唯有自己也即将赴死的念头带给他些许安慰,“让火先从我的右手烧起吧,因为它背叛了我的信仰,撰写和签署了那些文件,将上帝之城的荣光错付给尘世的君王。”


就这样,当火刑架上的烈焰燃起之时,托马斯·克兰默重复了二十年前托马斯·莫尔临刑时说过的话——

  女王(国王)要求我说的简短,

  我便如她(他)所愿。

  我作为陛下忠诚的仆人而死去,

  但我更牢不可摧的忠诚属于上帝。



四、利维坦


那本书出版时的全名,是《利维坦,或教会国家和市民国家的实质、形式和权力》。再一次,后世的人们忽略了这个又长又拗口的书名,把它简单地叫作《利维坦》。

到后来,作者托马斯·霍布斯便也从善如流地采纳了这个书名。


“利维坦是什么?您想用它来表达什么?”

不止一个人这样问过他。

有后来的德文郡公爵威廉·卡文迪许,霍布斯曾是他的家庭教师;有弗兰西斯·培根爵士,霍布斯曾是他的秘书;还有笛卡尔、伽利略等欧洲大陆最聪明的一拨人,他们都是他的朋友;以及护国公克伦威尔,他曾试图让霍布斯教导自己的儿子;还有流亡海外的威尔士亲王查理——后来的查理二世,霍布斯也曾做过他的家庭教师。


对不同的人,霍布斯有不同的回答。


对威廉·卡文迪许爵士,还有后来威廉的儿子,他充分地尽到家庭教师的职责,从这个词的希伯来文词源讲起,一直讲到圣经的《约伯记》,旁征博引,几乎是一次丰富但并不太生动的语言学和神学讲座,直到把年轻人说得昏昏欲睡。


而对于培根、笛卡尔、伽利略这样的朋友,他则要坦诚得多。

“请允许我把国家比作‘利维坦’,它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庞然大物,同时它的创造者也是它的组成部分。‘人’创造了国家,一如上帝创造了‘利维坦’,而这个创造物在身形和力量上比它的创造者要大出无数,象征着仅次于上帝、或在人世间代替上帝行使的巨大权力。

“请允许我像非凡的柏拉图描绘他的理想国那样,用‘人’来比喻这个人造的‘利维坦’吧:主权是它的‘灵魂’;公务员是它的‘关节’;对所有成员的赏罚是它的‘神经’;而所有成员的资产和财富,构成了它的‘实力’;向它提供必要的知识和建议的顾问们,则象征着它的‘记忆’;至于公平和法律,可以看做是它的‘理智’和‘意志’。

“繁荣、和平与进步,表明它是‘健康’的;动乱昭示着‘疾病’,而内战,无疑是它的‘死亡’。

“我试图从讨论‘利维坦’的组成材料和创造者——也就是‘人’的特性出发,来揭示利维坦的本质。并进而讨论人是怎样和用什么创造了这个庞然大物,以及它本身何以维持,又将如何消解。”

“这是何等的野心啊,我的朋友。”笛卡尔这样回答,“不如我们还是来一起研究一下化圆为方这个简单的题目吧。”


面对克伦威尔,他则简短而谦卑的说:“我老了,阁下,不止一次,我在恍惚中看到巨大的怪物吞噬一切。但我知道那只是我的幻觉,而且我相信,英国乡间的宁静安谧,能治疗我这样的精神疾病。”

克伦威尔便放他到德贝郡的乡下颐养天年去了。


面对查理二世,他把同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把“阁下”换成了“陛下”。而查理二世比克伦威尔更慷慨,还赠给他一百英镑的年金。


就这样,尽管《利维坦》惊世骇俗,数次被查禁、销毁,霍布斯倒是平平安安地活到了九十二岁。


在他生前,最后一次修订这本书的时候,他写道——

“……我已经说明了人类的天性,他们由于骄傲和其他激情,被迫服从了统治。……我也说明了统治者巨大的权力,我将之比作‘利维坦’——这比喻来自圣经《约伯记》,上帝在第五天创造了‘利维坦’,使它拥有无比的力量,成为骄傲之王,‘在世间没有像它那样无所畏惧,凡高大的,它无不蔑视’……但正如世上的所有生物,利维坦也会死亡,而且腐朽……虽然在地上它无所畏惧,在天上它却有必须畏惧的对象,和应当遵从的法律。”



五、失乐园


那本书第一版时的全名,叫作《关于各民族的本心的一门新科学的原则,凭这些原则见出部落自然法的另一体系的原则》。后来发生的事情不难猜到,人们抛弃了这又长又拗口的书名,把它叫作《新科学》。

作者乔瓦尼·巴蒂斯塔·维柯倒是挣扎了一下,第三版时将书名改成《关于各民族的共同性的新科学的一些原则》——但是人们仍然将它叫作《新科学》。


那是每个人都憧憬着发现或发明一套对宇宙、世界、社会、历史和人类的解释与原理的时代。维柯的博学、混乱、庞杂、晦涩和玄奥,以及未曾接受过正式教育,尤其是缺乏系统的思维训练,倒并不显得多么的突兀和不可容忍,何况其中也还不乏天才的灵感与直觉。——尽管确实有人把他叫作“半疯的”。

而且,或许,他是世上第一个,明明白白看到那条路并非直线的人。


那条路的尽头,是人类永恒的理想国度;在那条路上,人类已跋涉千年。


据维柯自己说,尽管多年以来,他一直试图推导出“理想的人类永恒的历史规划”,但第一次清晰地看到“那条曲线”,是他在代拉·罗卡侯爵家担任家庭教师的时候。

他随侯爵一家游历罗马,极为偶然地,独自来到圣母与诸殉道者大教堂——它的前身是古罗马的万神殿。

“在那里,我恍然看到了大教堂往昔的模样,不,不是看到,而是真真切切地身处其中:圆形穹顶下层层叠叠的万千神明,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民族、一段历史、一种信仰和希望,无数神话传说,又纷纷在时光之河的冲刷中消散、湮灭……

“我忽然领悟到,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不断的‘复演和回归’,这样的情形在人类历史中已上演了不知多少回,而在未来的岁月中,仍将一次次重演……

“从尘世之城到上帝之城,从现实的国度到理想国,绝不是智者们所想象的光辉而笔直的上升之道,仿佛阿波罗射出的灿烂箭矢,而是螺旋一般回旋往复的升降起落。

“而我,我承认,我未能看到它的尽头……”


“难道你们都没有看到那条曲线吗?”他困惑地问,“它是何等清晰,清晰得仿佛你可以沿着它一路走回去,回到最初的乐园。”


便有更多的人看到了“那条曲线”,看到了“不断的复演和回归”的历史进程:最初有一种绝对完美的理想和精神,伊甸园、理想国或是上帝之城;当它投射到人间,具化为世间的城邦和国度,“精神”和“理想”就“堕落”为实体,“堕落”为现实世界……这是传说终结之处,这是历史开始的地方,这是理想国度的没落,是另一个版本的失乐园。

而后,老黑格尔说:“我们终将回归。”


格奥尔格·威廉·弗雷德里希·黑格尔,这个屡屡失业的哲学家,小城班堡的小报编辑,纽伦堡的中学校长,四十岁才在大学谋得正式的教职;他声音浑浊,讲着一口地道的施瓦本土话,“每个句子都是单独出现,好像用了很大力气才艰难地蹦出来;每个词,甚至每个音节,似乎都不乐意痛痛快快地脱口而出”……就这样,他预言:“我们终将回归绝对精神。”


就这样,他重新描绘了“那条曲线”——

“绝对精神”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开始自我寻找,因此不得不将自我外化,外化的过程也是“异化”的过程,理念异化为现实,“上帝”异化为“人”。

而在现实之中,在“人”的身上,绝对精神开始了回归之路:人的精神范围内所发生的一切,人的精神所创造的一切,在其本质上,都是“绝对精神”的自我认识。

这种“自我认识”表现在个人的存在之中,同样表现在整个人类的历史进程里,以法律、国家、科学、艺术、宗教的形式表现出来,而最高形式就是哲学。

通过哲学思辨,“绝对精神找到了真正的自我,重新回归自身。”

这就是时间,这就是历史,失乐园之后的复乐园,理想与精神的“堕落”之路,成为“绝对精神”认识自我、寻找自我的涅槃之道,这是整个世界、所有人类、世间一切的最终目的,也是最终的意义。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六、宣言:新世界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一个声音在问。一千个声音在问。无数个声音在问。


这是大英博物馆蒙塔古大楼北侧的新馆,新馆建成后不久,在希腊式的广场庭院中,建起了圆柱形大阅览室。

“真的是这样吗?”大阅览室里,有人陷入沉思。

整整三十年,他几乎每天来到这里,风雨无阻,以至于很多年后,留下了这样的传说:在他常坐的座位下,有他阅读时无意识地用脚摩擦地面,形成的浅浅凹槽。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困惑。这是从时间的长河中,投射过来的每一缕精神、每一个灵魂,每一双寻找过、痛苦过、思索过的眼睛里的困惑。

时光流逝,人的生命转瞬即逝,民族与国家的兴衰此起彼伏,尽管从理性微光初现的黎明时分,对人类精神的理想国度的追寻就从未止息,而个世界,从来不肯哪怕是有片刻、分毫,配合这样的梦想,而是以别样的规律,自顾冷漠前行。


“如果绝对精神并非先验存在的呢?”

“如果一切的起点并不是绝对精神在世间的投影呢?”

“如果并不是理念异化为现实,上帝异化为人;而是现实与人产生出理念,创造出上帝呢?”

“如果真正的理想国不在绝对精神世界之中,而应该出现在现世呢?”

“如果人不应将完成的希望寄托于绝对精神,而是诉诸自身呢?”

“如果理想国的到来,不是一种回归,而是要经历觉醒、抗争、奋斗和流血牺牲呢?”

“如果这才是时间,这才是历史,这才是真正的未来呢?”

……


无数双眼睛里来自时光深处的凝视,无数灵魂、意识与精神屏息凝神,等待着。


等待着那一句话——


“他们失去的只是锁链,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读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 卡尔·马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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