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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深渊

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亚历山大星空下
2022-09-06

在尼罗河畔的沙漠圣地,埃佛冷修道院,年轻的修行者辛奈西斯,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时而会有如辛奈西斯一般出身豪奢的青年来到这里,他们要不自觉获得感召;要不因虔信的至爱者所影响;也有为了逃避家乡的某些人与事,通常是年轻荒唐的罪孽或无望的爱情……但这样的年轻人在修道院里往往忍受不了多时,就要跑回家去,做一个世俗的、安乐的基督徒,而非苦修者。

偶尔也有例外,辛奈西斯这年轻人便是。他的沉静、自律、坚定和忍耐,让修道院的众人为之赞叹,认定他最终会遁入苦修的境界,并获得上帝与天国的荣光。时间一长,连他自己也这么相信起来。


然而,总有一些猝不及防的时刻,夕阳的余晖,将尼罗河上点点三角形的风帆,染成温暖的金黄色,又渐渐浸到夜的深黑里,一颗又一颗星子,就在这深黑中,清冷而明亮地闪烁起来,终于形成另一条壮丽璀璨的大河,淌过天界,直淌进沙漠深处看不见的尽头。

这样的时候,一种愁绪便潜进辛奈西斯心底,挥之不去。而这份愁绪中,又带着隐秘的,难言的甜美与温柔,教这年轻人的嘴角,噙起隐约的笑意。

不消说,这样的哀愁与甜柔,注定同一个女子相关。


这女子在亚历山大城,是大博物馆馆长席昂的独生女儿,名字叫做希帕提娅。


辛奈西斯小时候,常被他那性格豪爽,爱好高谈阔论的父亲扛在肩上,到席昂馆长家做客。过去了许多年,他仍记得那处美丽的庭院,在一般人家装饰着女神和力士雕像的地方,却是古代哲人与智者,在树荫、喷泉和花丛中悄立或静坐。

希帕提娅比他大几岁,已颇具小少女的风姿,总是牵着他的手,教他认得这些人: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欧几里得、亚里士多德……并把他们的成就和故事,娓娓道来。

那时候的辛奈西斯,是个最可爱不过的小孩子,希帕提娅喜欢把他抱在膝头,亲吻他蝴蝶翅膀般睫毛下的蓝眼睛,笑着说:“等你长大了,这双眼睛,要教亚历山大城里多少女孩子心碎啊。”

辛奈西斯回报她以孩子的热忱和忠诚:“但我只爱你一个人。”

少女的欢笑,在夏日微风中,如绿铃兰摇动白铃铛一样的花朵,散发出清甜的芬芳。小男孩急着追问:“你准我爱你吗?要到什么时候你才嫁给我?到我六岁的时候?——下个月我就六岁了。”

“六岁还太小了,等你到了七岁,我们再商量吧。”

小男孩为这承诺满心欢喜——尽管在他那个年纪,等上一年,几乎就是等上一生那么长。

过了一会儿,他又不放心地问:“我是最爱最爱你的,但你最爱的是我吗?”

“谁能不爱你呢?我的小阿多尼斯。”

“说你最爱我。”

“你乖的时候,我就最爱你。”


多数时候他都是乖的,所以希帕提娅带他爬上铺着红砖的屋顶。那是不许旁人涉足的地方,设着席昂馆长为女儿特别订制的仪器,用来观测星空。

那些雕刻精美,组合机巧的星盘、窥管、极轴和游环,在小辛奈西斯眼里,是世上最神秘而让人渴望之物,因为他不懂,更因为希帕提娅从不许他碰触——事实上,她不许任何人碰这些宝贝。

它们对一个小男孩的诱惑是那么大,但他对她的爱更大,让他抵抗了这诱惑。

“等你长大了,我要你做我的助手,我们一起来观星。”因为他的乖巧听话,希帕提娅又用甜美的承诺来奖励他,“不是在这里——在灯塔上,那里是真正的观测台。”

呵,法洛斯岛上的灯塔!

辛奈西斯兴奋得脸都红了。而希帕提娅,这狡黠的小少女,还要用她清凌凌的娇嫩声音,向他心头的小火苗吹嘘。

“我们一起站在世上最高的地方,离星星最近的地方。我告诉你呵,辛奈西斯,那是比世上一切都还要好的,比最甜的糖果还要好,比最美的纱裙和长袍还要好!你看地上的一切,仿佛从鸟儿的眼睛里;你看天空的一切,仿佛从神的视线中!星空的秘密会为你揭开,尽管通常只揭开一点点,但只为你一个人。——那是比最美的音乐和诗歌还要好,比亚历山大城里最英俊的男孩子的爱慕还要好!我愿你也能感受到这份快乐啊,我的小阿多尼斯。”

“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娶她。”辛奈西斯看着她梦幻一般的眼睛,在心里暗暗发誓。


仿佛感受到他的心意,希帕提娅又悄悄给他看自己画的设计图——那是她还未示人的小秘密。“这里,做一个可以转动的大圆顶,我还没想好用什么材质——青铜可以吗?会不会太重?还有中间这根轴,指着北极星的方向。比照夜空中每一颗星星的位置,我们在大圆顶上钻出一个个小孔。这样,纵使是白天,阳光从小孔里照进来,我们仍有一片自己的星空。”

“每一颗星星的位置?”辛奈西斯睁大眼睛,敬畏地问,“人怎么可能知道每一颗星星的位置?”

“可以的。”小少女神气地说,“伊巴谷画出了一千零二十二颗星星的位置,可他是五百年前的人了。人们都说他有鹰的视力,像猫一样越夜看得越清。但我的眼神也很好呢!而且爸爸总说我是猫儿变的,晚上最是有精神。你要相信我,辛奈西斯,给我足够的时间,我会找出天上每一颗星星的位置。”

辛奈西斯当然相信她,孩子气的,无条件的相信。更何况,希帕提娅还向他许诺:“我准你到我的星空里来,辛奈西斯,因为你这么可爱,这么乖,又这么爱我。”

小男孩把这许诺,连同自己的誓言,都珍藏在心头,就像偷偷压在舌头底下的一块糖,糖化了,那甜味还在回忆里萦绕不去。


后来,小少女图纸上的梦想成为了现实。

亚历山大博物馆的塞拉比斯神庙——供奉着夜神塞拉比斯,也是天文学者们观测和研究的场所,修建起这种演示天象的装置。因为青铜的圆顶太过沉重,并没有最初设想的那么庞大,但仍让每一位到访者为之惊叹。

它被命名为“亚历山大星空”,也叫做“希帕提娅星空”,大家都知道,它的设计灵感来自席昂馆长那绝顶聪慧的女儿希帕提娅。


但是那片星空——在他还是小孩子时,就被许诺了的星空,辛奈西斯从未有机会走进。

他的父亲去世后,虔诚的母亲立刻带全家离开了亚历山大城,那“为异教徒、不信神者和异端所玷污,充满了疯狂、污秽和堕落之地”。也是为着母亲的缘故,辛奈西斯来到沙漠圣地,做了一个修行者,教他母亲感到极大的荣耀和快乐。


可他从未忘记童年那些日子,虽然不曾沐浴着上帝的慈悲光辉,却有世俗的别样的欢乐和喜悦。在修道院里,人们把这样的时光叫做灵魂的昏昧期,有些人回忆起来,甚至会羞愧到痛哭。

而辛奈西斯,尽管表现出那样的虔诚,却不曾感受到此种痛悔之情。事实上,他信仰的坚定,多半是出自纯良的天性,和对母亲的顺从,又一直处在德行和教化的熏陶中。在他的心里,感受着上帝的爱与天国的光,却将之视为理所应当。至于藏在记忆深处的世俗的美好,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腐蚀心灵的东西,反而成为一种温柔隐秘的牵动,其中最隐秘也最温柔的一处,便是一个隐约的美丽的形象,一个时不时悄悄想起的名字——希帕提娅。


自离开亚历山大城,他便不曾见过希帕提娅,只有关于她的消息和流言偶尔传来:她做了大博物馆的研究员;她为阿波罗尼奥斯和丢番图的著作写详尽的注释,还改进了塞翁和托勒密观测天象的仪器;她像男子一样演讲和授课,讨论柏拉图和普罗提诺的学说;皇帝的长子巡视埃及,参观大博物馆时正是她陪同;还有人说,皇子很是为她的美貌与智慧倾倒,想带她回君士坦丁堡,却被巧妙地拒绝了;在她父亲去世后,有人提议她做大博物馆馆长,只因终究是女子,又太过年轻,这才作罢;而新上任的埃及总督俄瑞斯托斯,是疯狂地迷恋着她的;还有许多出身名门的年轻人,因为她的缘故,那些纨绔子弟们,倒把追求学问做了一种时髦;以至于亚历山大城里的希黎尔主教,不容情地把她叫做“女巫”,认为她摆弄的学问是近于魔法和妖术的;又有一班狂热的信徒,领头的是那个有名的“诵经者”彼得,发誓要替上帝惩罚这异教徒的“巫婆”……如此种种,并不确切,传到沙漠圣地的时候,往往已过了许久,且难辨真伪。

直到有一个晚上,辛奈西斯真切地梦到了希帕提娅。

在梦里,熟悉的亚历山大城面目全非,他一直牵挂着的宁静庭院也变作废墟。希帕提娅就在这废墟之中,白色的布遮住全身,眼睛里涌出晶莹的泪水,教他心痛不已。

更教他惊惶的是,她的眼泪渐渐变作血的颜色,顺着脸颊滑落,在白莲花瓣一样的肌肤上划出斑驳的血痕,他伸出手,那花瓣就在他的指缝间枯萎、碎裂,化为细细的黑色灰烬。


从这样的梦里醒来,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阳光下的露水,天国的感召、上帝的荣光、沙漠圣地的种种奇迹与启示、修道院里静谧悠长的岁月、永生的前景,乃至母亲的希冀和骄傲……所有这一切,他过去二十多年生命里最重要和最有价值的,都仿佛褪去了颜色,就像一匹烈日下晒得太久的织锦。

“我是做什么耽误了这许多年呢?”他问自己,“我是怎么能自顾朝着天国之路行去,而忘记了在尘世的爱与承诺呢?我是对她有过誓言的呀,早在我对上帝立下誓言之前。这样的誓言难道就可以轻忽或打破吗?倘使她的身心在这尘世间受苦,一如她的灵魂将来在地狱里受苦,那么我纵然升上天国,在上帝座前,也是不能快乐的呀。”

若依了他的心绪,只怕是连夜就要离开修道院,赶往希帕提娅身边。但总归他是一个 —— 至少曾是一个虔诚温顺的信徒,所以当第一缕晨光照进窗口时,他就急忙去寻找院长保禄了。


那些不知情的来访者,往往要将院长当做埃佛冷修道院的园丁,还要指责他把沙漠中难得的土地,不用来种蔬菜和麦子,却种了各色花草;又把大把的时间,不用来祈祷和惩戒,却忙着松土、浇水和捉虫。

看到辛奈西斯,保禄院长放下水桶:“赞美上帝。我的孩子,愿你平安幸福。——可你为什么显出不快乐的样子呢?我还是头一次在你脸上看到这样的阴郁和忧伤。我总坚信,快乐是修行中顶要紧的,而忧伤乃灵魂的迷雾,只能遮去上帝的光芒。”

老人那渗出汗水的额头,花白的须发,微笑的慈祥的脸,让辛奈西斯的眼睛有一点刺痛。他低下头,轻声说:“赞美上帝。老师,也愿您平安幸福。我要离开这里了,请您祝福我罢。”

“我祝福你,我的孩子。”老人点点头,没有一点惊讶,仿佛早知会有这样一天,“上帝自会照应你的行为,就如他照应我的蔷薇、琉璃苣和金盏花。你看这世上,一样的种子,开出的花朵却很不一样,就如每个人都有自己修行的路途。走你的路去罢,孩子,我给你我的祝福,还有我房间里的几个苹果,你把它们拿去,好在路上解渴。”

那一刻,想要留下来、让一切如往日般继续的愿望,是如此强烈,几乎教辛奈西斯改变了主意。但他心里有一种觉醒的爱更为强烈,使他抵抗住了留下来的诱惑。


就这样,辛奈西斯离开了沙漠圣地。

他沿着尼罗河岸行走,大多数时候走在荒凉的道路上,有时路过苦修者和隐士的窝棚,分到一点盐渍的牛膝草叶子,来就他的黑面包;有时他路过村子和小镇,穿蓝色长袍,顶着篮子的妇人,给他饼和枣子,光着身子的小孩们却朝他扔石头、吐口水;还有两三夜,他睡在废弃的神庙或宫殿,那些异教雕像的脸庞,在风沙的侵蚀下,呈现出一种阴惨的静默,整夜凝视着他。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再也走不完这条路,亚历山大城总在望不见的远处,希帕提娅更是遥不可及,在梦里也不曾再出现过。无论他在行走时,怎样极力回想她往昔的模样,入睡之前,又怎样默念她的名字——就在上帝和基督之后。

但路上的景色是渐渐丰美富饶起来,先是零星的翠绿小岛,河岸旁灰绿色的柔软杨柳,然后出现了大片的田野、肥沃的绿洲、茂密的果园和繁花似锦的城镇。每当多一点美丽的风景进入视线,他就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离她越近了一点。


终于,他走上一个小山头,看见了蒸腾着黄金和蔷薇色雾霭的亚历山大城。

这马其顿人建起的都市,埃及众城的女王,骄傲地卧在尼罗河、地中海和迈尔尤忒湖的环抱中,华美、广阔而慵懒。在沙漠圣地,人们把她叫做堕落之都、罪恶之城,娼妇中的娼妇,埃及的索多玛和蛾摩拉。但在辛奈西斯眼中,她始终是自己儿童时亲切熟悉的老家。

隔了这么多年,他仍然认得城里的道路,径直走到大博物馆前的回廊广场,又沿着广场旁一条宽阔的路往上走,这条路一直通往亚历山大的墓地。道路旁又分出一条略窄的坡道,更加隐蔽安宁,绿树掩映下都是富有人家的宅邸,门前铺着红色的地砖,院墙爬满开花的蔓藤,胖胖的白鸽子栖息在墙头,只有隐约的喷泉的水声,轻轻扰动这浓绿的宁静和芬芳。

站在熟悉的门前,辛奈西斯踌躇了。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奴隶打开门,看到赤脚的修行者,她和气地说:“不要紧的,虔诚的人,小主人嘱咐我们善待所有的苦修者,为着她有个最珍爱的朋友,也是你们中的一个。要我给你什么吗?面包?清水?还是橄榄油?或是一点钱,好让你去公共浴室洗个澡,再到西塞隆大教堂里献祭。”

辛奈西斯看着她,忽然笑起来:“欧律狄刻,你好吗?”


老女仆认出了辛奈西斯:“上帝啊,多少年月了!您竟然还记得我!哦,那时候您才这么一点点个头,”她惊喜地比划着,“您总是说:好欧律狄刻,再给我一块蜜糕,只要一小块。您还记得吗?哦,小主人该多么高兴啊,她一定要用白石子来纪念今天。”

欢声笑语一时间充满了这宁静的庭院,年轻女仆把辛奈西斯带到浴室,捧上香膏、精油、海绵和白麻布,还有簇新的长袍和凉鞋。他不让她们跟进来服侍,女孩们就躲在门外窃窃私语,悄声细语和一阵阵欢笑,如轻丝般钻进他的耳朵。

“他还记得怎么用香膏吗?”

“他的味道像一只狮子。”

“他的胡子和头发是不是长了十年?还要更久?”

“可是他的眼睛真蓝……”

“他会准我们为他修剪头发和剃胡子吗?”

他又听见欧律狄刻的呵斥,而这老妇人也忍俊不禁:“哦,我们还是放过他的头发和胡子罢,不要夺走小主人的乐趣啊。看到他这个样子,她一定会乐坏了。”

辛奈西斯在芬芳的热水里伸展开四肢,闭上眼睛,心中一片宁静安详。“这是比一切都要好的……”他仿佛听到少女娇嫩的声音在说。“是啊,这是比一切都要好的。”在心底,他温柔地回应,“这是比天国的光还要好的,比上帝的爱还要好的,用永生和乐园来交换,也是值得的……”

这时,一种异样的感觉,使他不敢骤然睁开双眼。接着,有人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额头,轻轻蒙住他的眼睛,就好像他还是个孩子。

“是你吗?我的小阿多尼斯。”她问。

他轻轻落下泪来:“是我,是我……”


月光照着床头的风信子和白玫瑰,花瓣在夜风中轻旋着飘落,辛奈西斯凝视着希帕提娅沉睡的容颜,喜悦与悲哀同时充满了他的胸口。

他付出了天国的荣光,永生的福祉,换来了此刻这无边的宁静,和无尽的欢喜与柔情。

一道血污出现在她雪白的脸颊上,他轻柔地为她擦去,不留下一点痕迹。

“不要哭啊,辛奈西斯,你的上帝不会抛弃你这样的灵魂。”希帕提娅微睁开眼睛,喃喃低语。辛奈西斯讶异地说:“我没有哭……”但随后他就感觉到了,自己脸上是湿的。

她撑起身,吻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泪水,双唇为之滋润,如花朵展开笑颜:“不要哭,我的小阿多尼斯,我们已经得到了永生。”

“不,是我已经付出了永生。”他不无酸楚,也不无骄傲的想,“我把上帝座前的永生做了代价。我用一种无价的爱,来换了另一种无价的爱。”

“不,不是这样的,我亲爱的。”她温柔地说,纤长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和头发,梦幻般的眼睛凝视着他,“永生并非不死,不死是懦弱者的恐惧和欲望,真正的永生,是超脱于这恐惧和欲望的每一个时刻。当这样永生的时刻到来时,谁会在意它是缘于你的上帝,还是我的太一(The One)……又或者,它们只是同一存在的不同名字……”她的笑容更加欢悦,焕发出一种自内而外的光辉,那是人们提及最珍爱最重要之事物时,才会有的笑容,“哦,辛奈西斯,辛奈西斯,你可知道,在这样的时刻,我们能看到什么……”


灿烂的星空,在他们头顶展开,那是很久之前的夏夜,她许诺过的,只属于他们的星空。

希帕提娅金色的头发和雪白的长袍,在星空下柔缓地飘动,就如看不见的温和有力的水流,托着他们,在无尽的星海里摇荡起伏,回旋往复。

“你看到了吗?辛奈西斯,你看到了吗?”她的声音轻柔如耳语,仿佛怕惊扰了这浩瀚星空下永恒的灿烂与宁静,“是怎样激烈的绽放和流溢……又是多么漫长的迸发,伸展,远离……无垠的苍穹啊,哪一双眼睛能够窥透这无限的奥秘,哪一个灵魂能跟上这永不止息的最宏伟的乐章,从最致密到最稀薄,从冰到火,从燃烧到寂灭……无边无际,无休无止……但我们又岂能停止,岂能不去追寻……”

但他的眼睛只看着她,她美丽的脸,梦幻般的眼睛,星光下一朵最耀眼的笑,一丝血污在她的鬓角摇曳,他为她轻轻摘掉,不留一点痕迹。

“所有的人,我们所有的人,穷尽一生,都只看到了方寸之间的宇宙,只掬到了真理洪流的涓滴啊……”她叹息着,“但是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若是能再给我一点时间,更多一点时间,让我看到更多,更久和更远,那该有多好啊,辛奈西斯……”泪水涌出她的眼睛,一如他梦中的情形,却在涌出的瞬间,化作一串串水晶般剔透的珠子,散落在空间里,反射着点点星光。

而她又笑起来,全然没有注意到,一道伤口在她的笑颜里破裂,弥散开一片细细的血雾,“……你看到了吗?辛奈西斯,我的小阿多尼斯,我的时间已经到了尽头,而你的时间却还有许多……”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手背轻柔地抚过那道伤口,将之平复下去,不留一点痕迹。

然后,他吻了她,温柔、眷恋,而酸楚,“我走了那么远,那么久,才来到你身旁,”他说,声音里有喜悦,也有悲哀,“再多一点时间,再为我停留片刻,希帕提娅……你答应过我的,还记得吗?你答应过我的。你说带我到灯塔去,你说过,那是世上最高的地方,离星星最近的地方……”


于是无尽的星空渐渐远去,灿烂的光芒越高越冷,终于凝固成夜幕中一粒粒钻石般的光点,依然璀璨,却遥不可及。

黑沉沉的尼罗河冲刷着入海口的三角洲,水声浩荡,接纳它的大海却在深沉的靛青色中藏着一丝丝的银白,偶尔闪现,犹如和着这水声的隐约的琴弦。

亚历山大城一片寂静,就仿佛整个世界在他们脚下沉睡。只有他俩坐在灯塔最高处瞭望台的栏杆上,像孩子一样,腿搭在栏杆外,随着夜风惬意地轻轻摇晃。

在他们身后,大火炬熊熊燃烧,火光反射在黄铜的巨大凹镜上,形成辉煌的光柱,投向海面。尽管这夜色中奔腾的壮丽火光,终究还是消散在海天的黑暗里,却已足以为往来的船只指明方向。

不知为何,这直冲天际的猎猎火焰,却燃烧得悄无声息,本应是让人无法忍受的热浪,也全然不觉,只有遥远的水声衬托的无边寂静,只有高处清爽的夜风,凉丝丝地吹拂。

“这不是真的,辛奈西斯,你知道这不是真的。”希帕提娅看着他,又一道伤口出现在她额角,接着是她的下颌,又是她的眼旁,辛奈西斯叹了口气,轻柔地、不落痕迹地将它们一一抹去,又把被血污了的手,藏在身后。

“我知道,这不是真的。”自从他踏进亚历山大城,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但这是好的。”

“啊,老好苏格拉底。”希帕提娅笑了起来。

辛奈西斯也笑了:“是的,苏格拉底。他说,人要追求好的生活,而胜过生活本身。”

“在我还是一个孩子时,听说了他的死。”希帕提娅把头靠在他肩上,就像一只天国的鸽子,在他这凡人的肩头偶尔栖息,“我哭了——你别笑啊,你这小坏蛋,我也曾是一个爱哭的小女孩呢。”

“我笑是因为我开心,因为我爱着那个爱哭的小女孩。”他侧过脸,吻着她的头发,全不在意越来越浓重的血的腥气。

“我说了什么?哦,对,苏格拉底的死。我听说后就哭了,我问父亲,为何他不肯交出更多的米尼?为何他不肯逃亡去别的城邦?为何他如此轻易地放弃了生命?如此智慧的、珍贵的生命呀。”

“这也是我要问你的呀,我爱。”辛奈西斯在心底悄声说,“为何你不肯装作信了上帝?为何你要将自己断送在无理性的暴徒手中?为何你轻易地放弃了生命?如此智慧的、珍贵的生命呀。—— 还这么美,这么年轻,教我心碎。”

一大片血迹出现在她的脖子上,他轻柔地用掌心抹去了,就像是情人间缠绵的爱抚。

仿佛听到了他心底的声音,她说:“信仰岂是能装作的?你能装作信或是不信上帝吗?我的信仰从来不是具象的神明,也不是有形之物。我信仰知识,信仰理性精神,信仰确定不变的宇宙法则和真理,如果你教我说出我不信,如果你教我从此生活在必须装作我不信的世界里,我是宁可死去一千次的。”

“而我生命的火就这样熄灭了啊,我爱,我的信仰也死了。余生的每一天,以及死后无尽的时光,我都要在怀疑和幻灭的地狱里了。”

“不会的,辛奈西斯,不会的,地狱不是为你准备的。你做错了什么呢?我亲爱的。你的上帝要惩罚你的什么呢?惩罚你对无理性的狂信的愤怒,还是惩罚你对我的爱?

“至于我,辛奈西斯啊,地狱对我是不存在的呀。我们不曾相信的东西,是无从伤害我们的。

“你听过那个故事吗?辛奈西斯,死去的爱智者在地狱中,狂热的信徒看到他头上戴着荆棘铁冠,他脚下踩着硫磺和烈焰。但是他是那么轻松自在,全然不见痛苦的神色。

“于是狂信徒就呼喊:让他痛苦啊,他是不信神的狗!但这喊声对爱智者来说,就像是潺潺的溪流或是悠扬的笛声;正如那硫磺和烈焰,在他眼里,只是细软的沙滩和如茵绿草;那尖锐的沉重的荆棘铁冠,就像是月桂花环一样呢。”


“所以你是不痛苦的,是吗?”他终于能问出那个问题了,“这念头折磨得我要疯狂了啊。如果真有上帝,如果他真是那样的公正和仁慈,是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告诉我,你是不痛苦的,希帕提娅!不然那痛苦就要双倍的烙印在我的心上和灵魂里,生生世世……”

她揽过他的脖子,温柔又坚决,额头抵着额头,眼睛凝视着眼睛:“嘘,我亲爱的,不要哭,不要痛苦。听我说:我想要告诉你我是不曾经受过一点痛苦的,但这不是真的;我想要告诉你你的上帝是存在的,如你所信仰的一般公正而仁慈,但那是你的信仰,不是我的,我不能欺骗你。—— 那是你的命运,我亲爱的,你只能自己去追寻。

“但是我爱,这并不要紧,这一点也不要紧。在此世,在身体上,我确实是经验到了痛苦,也许按照现实世界的标准,它是强烈的,残酷的,难以忍受的 —— 嘿,不要哭,我爱,不要哭!看着我,听我说,我已经不痛苦了,我早就不痛苦了。而从生命的本源上来说,我是从来都不痛苦的。

“我追求知识,尽管我的所作所为微不足道,但我有所作为;我渴望爱,而我是被爱着的,我的爱人,你知道我是被爱着的;我信仰理性和真理,于是坚持着这样的信仰活着,坚持着这样的信仰死去。这是我的命运,我全然接受,满怀欢喜。

“我是终于懂得了苏格拉底临死前说的那些话了。嘿,我的小阿多尼斯,你还记得吗?记得苏格拉底死前说了什么吗?”

“我记得,我记得。”他说,想要止住眼泪,那眼泪却不肯停歇,“在那最后的时刻,他说:时辰已经到了,我们各走各的路罢。—— 你们活着,我死去,哪条路更好,只有神知道。”


金星最后的光芒,消失在天际,尼罗河染上了血和火的颜色,在红铜一般的岩石和河岸间流淌,黎明玫瑰色的光辉,触到这河岸最高耸的灯塔上,使它仿佛燃烧起来。

渐渐地,玫瑰色变成了鲜红色,又变成了纯金的颜色,他们站在灯塔的瞭望台上,就好像站在光明与黑夜之际,在天国与尘世之间,在生命与死亡的交汇之处。

越来越强烈的风吹起她的金发,拍打着他的脸,他看到一双映着天色的眼睛,一张不似凡尘的脸,那几乎不是这世间应有的美。在这灿烂的天空与飞扬的大风中,他终于不再害怕,终于能够放手了。

在这样的天光与极乐之中,痛楚抓不住他们,恐惧碰触不到他们,万物在他们之下清晰的铺展开来,一群群红鹤在明亮的天空中飞舞,宽阔的尼罗河仿佛光的大海,水面映着绿洲的倒影,树影摇曳,河岸肥沃的良田接着果园,果园一直伸展到沙漠里,初升的太阳又为这一切镀上金色,他仿佛从鸟儿的眼睛里,或是上帝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再见了,我的小阿多尼斯……”就在这一刻,在他眼前,她美丽的容颜破碎了,血雾弥漫,随后化作细细的黑色灰烬,消散在清晨的微风中。


辛奈西斯伸出手去,只握住了满手的阳光。


坚强些,我的伴侣……那样我倒下时

你犹能站立,那样我会确信

我破碎的歌曲仍将在你那里

拥有更优美的旋律

我将告诉我的心,你正

经过我被抛弃的地方,并探索得更深

—— 威尔·杜兰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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