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早餐相当不坏，咖啡尤其香艳，百忙之中辛蒂仍能辨别出是一直传说快要绝种的古伎，浅烘，法兰绒手冲，咖啡师手艺了得，特有的柑橘、茉莉与轻烟的柔滑甜香仿佛是为方才她偷用的药物呐喊助威，使她终于有精神应付那些不屈不挠的联络申请了。

露娜在辛蒂连上她的前一秒下线了，就是这么寸，留言说“有时间请回复”。辛蒂决定先不管她。而雅塔早已经不耐烦地下线了，只留言说很多人找辛蒂，还有人找小霎，学院这边没什么事，如果有事辛蒂可以随时找她；又说看到了照片和视频，以及辛蒂的处理路径，评价曰“太凶残了，不要逼我哪天出庭给你作证啊”；以及“恭喜恭喜，不是每一个研究网络心理与行为的人，都能有这样难得的第一手热搜当事人体验，我是不是可以提前预祝你拿到胡塞尔成就奖了”这种就算不是垃圾话，也是朋友间没什么营养的调侃——但倒是从另一个角度安慰了辛蒂。

确实，对她的某一部分研究领域来说，这场与Ray相关的舆论风暴，也可视为难得的“田野调查”。有那么一刻辛蒂甚至考虑要不要再推波助澜一下，以获取更多的数据和体验，想到昨晚Ray的信任与倾诉，还是决定作罢。

“我真是一个好人，既没有偷他的内裤，又没有发酵和他的绯闻。”她想，并在想象中告诉十五岁时的自己：“看吧，总会有那么一天，你不再爱Ray神了。”

同样在想象中，与那时的自己挥手告别。

接下来是祖，他一直一直在申请。原本辛蒂给他设置的级别是可以忽视的，但因为明石失去联系，按照协议，祖的联络级别就升上来了。辛蒂叹气，接通了他，庆幸没有给他开视频权限。

“上帝啊辛蒂小姐我终于找到您了！”祖的声音听上去都快要哭了，“我联系不上明石，我联系不上Pulsar小姐，我联系不上李医生——不是！我联系上了李医生，他正在赶过来！但是还没来！要命啊辛蒂小姐您在哪里啊啊啊？快点过来啊啊啊！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啊啊啊！”

“冷静点，慢慢说，什么情况？”辛蒂咬着面包问，发现居然是她最喜欢的罂粟籽口味。

“我联系不上明石……”

“这部分你说过了！你说不知道该怎么办——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

“哦哦哦是亚伦！亚伦要醒了啊啊啊！镇定剂的时间快到了，第二针了啊啊啊！事实上他已经醒了，只是暂时还不能动弹！李医生怎么还没有过来啊啊啊，辛蒂小姐我该怎么办？啊啊啊啊还有那段视频！天哪您看到那段视频了吗？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太多人找我了，全世界都在找我，所有的人都在问我，就连安都在问我怎么办……”

辛蒂觉得手心发痒，如果祖在跟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扇他一耳光。

“住嘴！”她把自己能装出的最威严的声音当作耳光恶狠狠地扇过去。

祖好像一下子被人掐住了脖子，辛蒂不无同情地听到他受惊过度地打了一个嗝，她又咬了一口面包，也给他时间稍微平息一下，这才冷静地继续说：“听着，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记下来，如果记不住就找支笔——”

“啊啊啊您稍等——”辛蒂听到那边一阵手忙脚乱的翻找，忍不住扶额。

“一！让身边所有人关掉目镜和终端，能够的话最好全都收到你手里。如果有人拒绝就告诉他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并保证他以后的日子里再也连不上任何网络，任何！永远！”

“啊？这怎么可能？”

“闭嘴，照我说的做！”

“是！是！”

“二！不要再和任何人联系，除了我或明石——如果联系上明石，先确认是他，再说话。不要像刚才那样接通了就哇啦哇啦地乱嚷嚷，你根本没有确认另一端的人是不是我，对吗？”

“啊，对不起！我以为我们的终端都有OD……”

“不要解释，听我说。”

“是！”

“三！如果阿敏、安或者安德烈，或者其他你觉得有资格的人——好像也没什么人了对吧——和你联络，什么都不要说，让他们来找我。啊，对了，爱理，你找过爱理没有？”

“噢对啊对啊我怎么把爱理小姐给忘了。”

“试一下联络她，但什么也别说——不，算了！划掉她，你别联络她，把她的联络方式给我。”

“是！——哦还有李医生。”

“什么？”

“我觉得李医生也有资格……”

辛蒂恨不能顺着信号过去抽他：“李医生不是在往你们那里赶？”

“噢，对！”

“艹！到几了？噢，四！那段视频。忘掉那段视频，你没未看到过它，也从未和我提起过。”

“啊？什么意思——啊啊啊对不起！我明白了明白了，是！是！”

“最后！什么来着？噢，亚伦是吧？如果李医生及时赶到了，就把他交给李，告诉李可以直接找闻教授，没错，闻绮教授！就说是“Pulsar相关”——什么？ Pulsar怎么拼？你TMD居然不知道Pulsar怎么拼？p—u—l—s—a—r，Pulsar！”

“没人告诉过我怎么拼……”

“闭嘴！听我说！如果李医生没及时赶到，那就再给他一针，还不行就给他上拘束带，别告诉我没有拘束带，我看见了！”

“嘶——”祖惊得发出不似人声之音，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再加剂量的话需要Pulsar小姐或者明石确认，拘束带也是……”

“你这不是找不到他们吗？如果不是要我做决定，你找我干什么？”

“可是……”

“没有可是！我和明石有协议，联系不上他的时候，我有权加大剂量，也有权上拘束带，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这两句的录音发给你。”辛蒂断定这小子不堪重任，也和他解释不清，直截了当地对他撒谎并实施恐吓，“还有什么问题吗？”

“是！啊不！不是！没有问题了辛蒂小姐！”

“那就赶紧开始！”

“是！”

“哦，等等——”

“什么？”

辛蒂叹气，放软语气：“不要忘了早餐，你们所有人，吃好一点。如果有条件，做完这些之后，洗脸、洗澡，大家轮流睡一会儿。”

这下祖真的哭出来了，呜咽着说：“谢谢您，辛蒂小姐！谢谢您！”

和祖通话的同时，辛蒂一直盯着“粉碎机”和“小猎犬”的工作进度，比她预想得要慢，有哪里不对劲，主要是“小猎犬”一直在绕圈，找不到视频的源头——当然这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同时关注和热度也似乎比它应有的要高，以至于“粉碎机”的工作量比辛蒂预计的要多出不少。

“这不对头。”辛蒂皱眉，轻轻敲击目镜，来回来去地检查数据和路径，很明显不对头，但是一种诡异的看不出什么不对头的不对头，对各种可能性的猜测纷至沓来：有人在操纵，就像她在消除；或是她和明石一直以来的消除行为终于引起了某些人或机构的关注；也可能是昨晚的演出之后，“The Void”和亚伦的粉丝与热度暴增；更有可能就是一连串偶然的特殊情形凑在一起：某个或是某群粉丝就是不肯善罢甘休，某个网站或是社交媒体忽然获得大笔投资，某个真正的顶流爱豆需要掩盖什么类似的八卦……辛蒂甚至还想到一些绝不可能的可能：明石终于精神崩溃了，所有这些都是他干的；亚伦背后那深不可测的神秘后台忽然坍塌，明石那边的所有协议随之失效……不管怎样，这不是好现象。

辛蒂决定停止追查哪里出了问题，可能下一秒一切就恢复正常，也可能她永远不会知道究竟问题出在哪里。网络世界就是这样，没有什么能真正被彻底消除，但也没有什么不可消除。

一直以来，辛蒂自觉比实验室里多数同行优越之处，在于她不仅是一个研究者，同时也是一个如假包换的Geek，而且是最高级别的那一类：Eliminator ——清除者。

当然，Geek下细分的每一个类别都自认是最高级别。但至少在公众心目中，Eliminator口碑最好、技术最高明，是网络世界的罗宾汉，尽管私下里也有人把他们叫作“清道夫”甚至“胡椒罐”。他们认同的是这样一种理念：没有任何东西，是必须放在网上供大众围观的。

所以他们有权清除任何当事人意愿之外出现在网上的东西，哪怕要以入侵另一些私人领域为代价。

而即使在Eliminator之中，辛蒂也可归入最出色的那一批，她对自己的技术能力相当客观地评价为“高超”，而明石则不吝赞美地称之为“入魂”。但此刻，她知道，是需要动用到她真正优势的时候了。

她真正的优势在于，她并不只是一个技术高超的Eliminator，更是一个研究者，方向还是网络行为和心理，并以胡塞尔成就奖为目标。

一如既往，遇到与人相关的问题，当技术不能解决的时候，最终还是要诉诸心理手段。

“OK！OK！”辛蒂拆开已经有点散乱的头发，重新扎紧，紧得几乎牵着头皮，有点微微发痛发麻，或者只是她的错觉，真正让她头皮发痛发麻的，是此刻全身涌起的兴奋感，“既然你们要骨头，我就给你们骨头，而且比你们想要得更大只！”

不能消除，那就掩盖，清理一桩八卦最好的办法，就是扔出更大的八卦。

“嘿，我可是最新‘睡到’Ray神的女人。”她在心里说，同时关闭了房间里的显示器，切断它与自己的随身终端和实验室处理机的联系，抹掉所有曾经连接的痕迹，还顺手在电源程序上做了点手脚，把它给彻底烧了。

仪器烧坏的淡淡热焦味弥漫开，又迅速被空气净化系统带走。事实上，这种味道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能辨认出了，除非是辛蒂这样的资深Geek，辛蒂甚至很有点喜欢这样的味道，就像是鲨鱼闻到了血。

挟着“闻到血”的兴奋，她又切断了实验室处理机与随身终端和目镜的连接，让处理机独立运行“粉碎机”和“小猎犬”——那不再是她关注的重点。然后，她换成视网和颅内语音模式，进入了另一个系统，启动了另一套协议。

已经很长时间未曾使用过的协议——还是在她为MDS工作的时候用的。当然，她已经失去了使用资格，但是，更为当然的，她也给自己留了一重隐藏权限。

这套协议使得她能够查看和调用大量公共场合，包括相当多的私人场合的视频监控，这间酒店当然不在话下——说实话，辛蒂都有点想投诉酒店的安保了，比她以为的要容易太多，几乎都不用大费周章地调用这么高级别的协议——如果不是她不想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话。

她调出昨晚的电梯监控录像，找到和Ray进入电梯后的部分。事实上，在电梯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辛蒂自己都有点记不清了，但她猜得没错，进入电梯后，她几次挪开了目镜，甚至还看过一两眼摄像头，将她的脸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镜头中。

而Ray一直搂着她，贴着她耳边说什么，时不时亲一下她的脸颊，辛蒂盯牢了目镜向虚拟纵深处投射出的视频，几乎逐帧细看——这样的视网模式很是考验人眼的承受力，有的人根本不能使用，就像有的人无论如何用不了颅内语音一样。但辛蒂总是说自己就是为这些而生的，她甚至能用视网模式看3D视频，这种模糊的无声的黑白监控视频更不在话下。

因为越来越严格的隐私规定，此类监控视频的像素甚至倒退回了上上个千年的水平，但辛蒂仍然找到了她想要的画面，Ray仰脸，明显能看到他的眼泪。

辛蒂当然知道这眼泪为了什么，甚至可以说是来得太迟的鳄鱼的眼泪：一桩久远的恶劣丑闻，唯一一次让Ray神差点真正跌落神坛的轰动事件，他曾经的女友指控他弄死了她的爱犬。说来讽刺，即使他杀了人都不会引起更大的愤怒的狂潮。如果不是陪审团最终认定他“照顾不当致宠物死亡”的罪名不成立；如果不是那位痛失爱犬的前女友后来公开承认“应该是错怪了Ray”；如果不是Ray随后向多个动物保护组织捐出了大笔善款；如果他没有当庭表示终身不再吃巧克力，而且从后确实再没被抓到任何吃巧克力的画面……也就轮不到辛蒂此刻坐在这间豪华套房里，准备大肆炒作与Ray的绯闻了。

但同时，她也知道那并不是鳄鱼的眼泪——至少不全是，虽然辛蒂认为Ray从此不再吃巧克力，只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巧克力。但没有人弄死了一条和自己相当亲热的狗之后真的能心安理得、浑然无事；也没有人终于能够安全隐秘地说出这样的事时不如释重负。何况Ray还很有一点不知从哪里来的稀奇古怪却不失真挚虔诚的信仰。——但是，看到这个画面的人，不会知道这些。

那些将要在网上看到这段视频的人，他们只会看到Ray神与一个藉藉无名的女人在电梯里耳鬓厮磨，居然还掉了眼泪，而这个女人甚至只能算是普通漂亮，更不可饶恕的是，看衣品就知道相当心机。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故事。辛蒂飞快地剪辑视频，设计路径，倒腾了若干层之后将它放到了网上。她甚至不用爆出自己的身份，自然会有无数人蜂拥而来，搜山检海。

至少在今天，小霎和亚伦的那段视频是无论如何排不上热搜了。而只要过了今天，即使不能彻底毁尸灭迹，也可以将之埋进亚伦那曾经有过的罄竹难书的负面消息里了。

辛蒂长舒了一口气，有一点点兴奋之后的脱力感，也可能是那一把药片和一根针剂的劲儿终于被透支，这时她才发现，Ray不知何时推开了卧室的门，靠着门框，看着自己。

“失算了！我应该也给他来一针的……”这是辛蒂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