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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rs and Madmen

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卷二:星坠之时 18
2022-09-15

那不是辛蒂见过的最糟糕的现场,但确实很糟糕。——她没想到明石会选择如此激烈的法子,这不像是他的行为方式,她以为如果是他的话,应该做得更温和、更隐蔽,更具有欺骗性才对。

但她又知道什么呢?这世上永远没有一个人,会真正知道另一个人为何、又如何,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像永远没有一个人,会真正知道另一个人凭着什么在继续活下去一样。

辛蒂先检查了小霎,她安然无恙,鞋底、袖口、手指和脸颊上有血迹,当然,考虑到现场的血量和混乱程度,她做的已经很好了,换了辛蒂只怕也很难在这种情况下,确认明石是否存活的同时保持自身如此干净。

就连小霎的精神状态,也被控制到了可以归入冷静平稳的范畴,她甚至能对辛蒂说:“你可以当我不存在,辛蒂,做你需要做的,我听你的,我知道,你知道阿徹希望你怎么做。”

“不,我不知道。”辛蒂在心里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人类所能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以为自己‘知道’。”但当然她对小霎说的是:“是的,我知道。”

她彻底检查了这间小小的别墅,毫无疑问它属于明石,有他鲜明的个人风格,简洁、优雅、井井有条,没有多少生活气息,更像是工作间。没有地下室,没有阁楼,没有暗道和夹层,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秘密——除了他躺在客厅沙发上,割开自己手腕这件事。

在这之前,他曾把小霎带上楼,放在床上,给她盖好毯子,拉好窗帘,开了空气净化,把她的终端和目镜都调成静音,还给她留了一盏小夜灯。也许最后他吻了她,也许没有——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然后他曾沐浴,更衣,修脸,将浴室收拾干净,还喝了一点酒。酒杯洗干净了,倒扣在水槽上。应该是威士忌——辛蒂记得他总是喝威士忌,还提到过他有专用的“灰尘猎手”,往世界各地搜罗尘封的老酒。

接着他应该还在沙发上小睡了片刻——辛蒂看到了短效安眠药,似乎是想要仿效那些古罗马的贤者,在召唤死神之前,先彬彬有礼地拜访一下睡神——死神的孪生兄弟。

辛蒂没有找到明石的随身终端和目镜,也没有其他私人物件,更没有只言片语,可以视为留给世界与生者的信息。——可以说这非常“明石风格”,简单、高效、妥帖、体面,绝不拖泥带水;但也可以说完全不像他,就仿佛突然想起来一样,要以特别任性和不负责任的方式将一切撒手不管。

还留下无法掩饰的现场,似乎是向全天下昭告自己的死讯和死因。

或许就是这样的情形,使得人们总说心理学是“拟科学”,对于具体到个人的任何一种行为举止,都可以做出完全不同的分析,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

辛蒂不知道明石希望她怎样做,没有一点线索和头绪,她怀疑就连明石自己其实也并不知道。“人永远看不清自己的心,”她无奈地想,“人永远看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淡淡的烟味飘来,小霎靠在玄关的边桌旁,点了一支烟,是秩父金丝——明石喜爱的牌子。他抽得很少,但辛蒂仍记得这味道,带着淡淡的杏仁香,和一点苦涩的清凉。

辛蒂不知小霎是何时学会了抽烟,她的姿势优雅而熟练,和明石有几分相似,让辛蒂无法不合理推测,曾有过那样的时刻,只属于她和明石的一支烟的时刻。也许两人还共用同一只打火机,也许就是此刻小霎手里的这一只,也许明石曾叼着烟,凑近她的手,凑近她指间的火焰,把烟点着。

必须承认,打火机是一个思路,辛蒂脑中某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她迅速否掉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方,纵火不是一个好主意。动静太大,太不可控,还容易催生阴谋论,并且对明石不公平。

他应该以更优雅妥帖的方式谢幕,一场最体面最有品位的葬礼。辛蒂不知道明石希望她做什么,但她确定如果他可以选择,他会选择这样一场葬礼,不用多么盛大,不需要太多人,但必须格调非凡,且奇贵无比。这才是明石应得的,而且他值得。

他值得世上最好的葬礼。——虽然在最后一刻,他制造了如此混乱而失控的局面。

辛蒂轻敲目镜,一下、两下、三下,最高级别的秘信通道,她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用到,但不知什么原因总没有彻底切断。现在她知道了,就是为了此刻,仿佛她一直预感到会有这样一个时刻。

应答很快,就好像对方在等着她一样。

辛蒂先开口,直截了当:“Cory,我需要你的帮助。”

对方轻笑,浮夸地表达欣喜之情:“哦,辛蒂!是你吗?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与我联系了。”声音轻柔、沙哑,带点慵懒和做作,与辛蒂记忆中一模一样,“我能帮到你什么?你知道,只要你开口。我说过,任何时候,只要你开口。”

“我需要一次最高级别的死亡伪装,地址是这里,”辛蒂将坐标发过去,“最彻底的清理,伪装成最简单干净的猝死,脑因或心因都可以。把你最好的人派过来,Cory,条件你开,但我要他们现在就过来,立刻、马上。我评估了现场,两个小时足够了——如果你的人还是那么能干的话。”

“怎么?难道你把Ray杀了?他又做了什么?还是你又悔婚了?辛蒂,悔婚的法子多的是,不至于总要杀人吧。”

“你知道规矩,Cory,不要问。条件随你开,但是照规矩来。除非你不想和我谈条件了。”

“怎么可能,辛蒂。你知道我永远愿意与你谈条件。而且你可以放心,我的人总是那么能干——我们的人。”

“这就是你的条件吗?”

“啊哈——”Cory发出夸张地叹息,“我真怀念和你说话的感觉,不用多说一个字,不用解释,你永远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辛蒂,你永远能第一时间get到我的意思。”

“而你的废话永远那么多。”辛蒂冷冷地问,“多久?”

“五年。”到关键问题时Cory倒是绝无废话。

辛蒂“哼”了一声,他识趣地改口:“三年,不能更短了。待遇和报酬同以前一样,权限也不变,如何?你总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还要和我讲价吧。”

“为什么不?又不差这几分钟。”

“好的,好的,我开价,你讲价。——我都快忘了你有多么难缠,辛蒂。但这正是你珍贵的地方。而且你知道,只要遇到你,我从来都最好说话的那个人。”

“老规矩,我是合作者,不是成员。”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执着这一点,但是没问题。只要让你觉得舒服,你爱说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说自己是门卫或者保洁都可以,只要你还是我‘无所不能的辛蒂’就好。”

“不要废话,说你同意。”

“我同意。可以了吗?”

“还有,我要三次最高级别的‘服务’。”

“过分了啊辛蒂,你怎么不去抢!你这和直接要求报酬翻倍有什么区别?”

“三年,三次,很公平。Cory,我不是新人,也不是蠢血沸腾的志愿者,你少和我来这一套,你知道,就算我要六次你也得答应。”

“好吧,好吧,你总要让我挣扎一下嘛,辛蒂。三次就三次,但这一回得算一次。”

“成交。”

“你呢?你有地方藏吗?辛蒂。需要我先过来接上你吗?或者我们还可以喝点什么,叙叙旧,告诉我你是怎么搞上了Ray,又是为什么要杀了他。”

“我没有杀掉任何人,而且这不关你的事。”辛蒂按住太阳穴:“我要再加一个条件,Cory,永远、永远,别让我见到你。”

“晚了,辛蒂,你说了‘成交’。”Cory轻笑,辛蒂彻底记起自己有多厌恶他这样轻柔沙哑的笑声,像舔到奶油的老猫,得意又阴险,“别这样,辛蒂,我只是关心你。你现在不想见我,没问题,只要你能藏好,我不去就是。但你知道,你不可能永远不见我。”

“是的,我不能。”辛蒂叹气,“但至少我能选择不和你废那么多话。”

她切断联络,回到小霎身边:“抱歉,我们还不能离开,先和我到车里等一下好吗?不会很久,我保证。”

小霎摁熄了烟,看着辛蒂,眼睛里满是歉意,歉意之下还藏着怎样的情绪,辛蒂一时不忍再去辨识,只是默默地揽住她的肩,用了一点力气:“不要紧,小霎,不要紧,有我呢。”

“我做了什么,辛蒂。”小霎轻轻地说,“我是多么傲慢、愚蠢、盲目,和自以为是啊。”

“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小霎,我很抱歉,但这似乎无可避免,你必须来到我们的世界——真实的、凡人的世界。傲慢、愚蠢、盲目而自以为是的凡人的世界。”


辛蒂把车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调整车内监控视角,正对着那间别墅的后门,然后她放下座椅,用一种相当舒服的姿势半躺着,并示意小霎也照做。

“如果可以,我很想给你来一针镇静剂,但是我随身带的那支已经用在了亚伦身上。而且那支的劲儿也太猛了,你应该听说过,外号叫‘Requiem’,黑市上能卖出天价。”辛蒂随意地与小霎闲扯,就好像在讨论要不要选某支口红似的。

“不,我不需要,我昨晚睡得很好,睡了很久。”

“那就好,我预感今天会格外漫长。”

“嘿,辛蒂,”小霎侧过身,看着辛蒂,“你是怎样做到的?”

“什么?我能做到的事儿那可太多了。你问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是怎样做到的,我看过他们给我做的基因干涉计划,我的神经系统、脑丘、腺体包括边缘系统都做过平衡调整,所以我既能够充分地感应他人的心理与需求,又能比一般人更迅速有效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反应。那种连环拮抗的设计应该是老大的手笔,真的是太天才了,连我都想不出还能做什么基本调整。但是辛蒂,为什么,在真实的情况下,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你能够,我却不能。——完全不能。不止一次,事实上是许多次,我不能思考,甚至不能呼吸,有哪里在痛,但我始终找不到痛感的来源,我甚至不能停下来寻找。就像阿徹说的那样,一旦你停下来,就会觉得整个世界开始分崩离析……我知道世界本应如此,我知道大概就该这么痛,我还知道有更多更真实惨淡无法面对的世界的真相,我还远远没有接触到……但是辛蒂,为什么你能够做到?你是怎样做到的?我又该怎样才能做到?”

泪光在小霎的睫毛上闪烁,又被她飞快地弹开了,动作如此迅速而轻微,几乎不教人察觉。显然她已经非常熟练,已经许多次用这样轻微的动作,将突如其来的泪光与痛苦迅速弹开。

辛蒂叹了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虽然可能性不是很大,但也不能判断完全为零。”

“什么?”

“我就是抽中了基因的超级大奖,你靠连环拮抗干涉才能获得的心理和情绪控制能力,我天生就具备。”

虽然只有很短的瞬间,但她们一起笑了。

“哦,辛蒂,辛蒂,你是怎么做到的?——在这样的时候,仍能让我笑。”

“我什么都没有做,这是你的正常反应。人类的情绪就是这样,即使最深的痛苦与哀伤,也不能彻底剥夺其他情绪。如果一个人始终牢固地保持悲痛状态,那一定不是因为他爱的更深,更有可能因为他就是凶手。”

虽然还是只有很短的时间,她们又笑了。

然后,小霎凝视着辛蒂的侧脸,悄声问:“辛蒂,为什么我做不到?”

辛蒂把手枕到脑后,看着车顶的天窗,天窗外的被风吹动的树枝和树叶,以及透过枝叶洒下的阳光——这不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悟,但每一次仍让她心痛不已:无论是谁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世上仍有蓝天、阳光、树荫与清风。

“如果我们是在一部言情小说中,我会回答说:那是因为你爱着亚伦,而我不爱他;因为明石爱的是你,而不是我。”她回答小霎的问题,语气中有一点怅然,又有一点悠然,“但是很可惜,我们不是小说中的人物,所以我不能这么简单、浪漫而看似绝对正确地回答你。

“事实上,你问的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至少我无法回答。你也知道,如果我们能够回答,我们的项目也就不会停滞不前了。

“你问的是人为何要继续活下去?为何要在一团糟的内部构造和一团糟的外部环境双重夹击下,继续活下去,而不是就此躺下、死去、分解,尘归尘,土归土,因为那原本是最简单直接的解决办法,也是宇宙中一切体系最终的宿命。”

细细的牵痛在辛蒂内心深处蔓延,有的人确实选择就此躺下、死去,尘归尘、土归土,就像明石。但她不能让这样的牵痛影响到她,至少此时此刻不能。

“这一部分我是明白的,生命体如此强大的内置驱动,必然是要和极其恶劣的状况相抗衡才会进化出来。但我真的不知道会如此混乱、糟糕,和痛楚。”小霎悄声说。

“从来都是混乱、糟糕和痛楚的,小霎,只要是和人相关的事情,从来都是这样。”

“我还是做错了,是吗?我为什么会这么自以为是,又这么盲目。”

“你没有做错,小霎。只不过有时候正确的做法,未必是最好的做法。”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小霎追问。

“我怎么能告诉你该怎么做呢?每个人的做法都不一样。”辛蒂叹息,“有人伤害自己,有人伤害身边的人,有人杀死自己,有人杀死心爱之人的心爱之物……也许对他们来说,这都是必须的途径,不得不如此,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即使你指给他一千条路,他也必须从自己的路上走过,甚至哪怕那是一条死路。”


“那么,辛蒂,我应该放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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