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宸
编辑:Azule
欣欣面对愤怒不已的女士,无所适从。她理解女士的愤怒,男女冠都落在同一个人掌控之中是很可怕的——这就是花滑世界的半壁江山。路德维希女士当然没有理由去凭空相信欣欣的无辜,这一局怎么看都像是“褚提前布局的仙人跳”。但褚清黎是如何一举反杀?单凭他超越凡人的实力吗?裁判都变得这么认真负责了吗?现在她比任何人都想弄清楚其中的关窍。一咬牙,她拉起路德维希女士的手臂,和她一起躲进了旁边无人的隔间。
路德维希从手机里找出一段视频放给她看。一段酒店走廊的监控记录!欣欣心底深深地浮起不祥的预感。监控摄像头下,褚清黎拐过走廊朝自己的房间走来,手里紧紧拉着一个姑娘的手——是典子公主。欣欣的心先是一松,继而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发锈的味道。可不,世界的焦点从来不是她这个莽撞的小丫头,而应该属于一位公主,真正的公主。
跳帧失色的视频录像里,公主与王子如同真正的有教养的恋人一样,轻声慢语,亲密有度。背后还有熟悉的随从身影,不远不近地守护着他们。来到欣欣认识的那间房门前时,典子公主松了手,看起来是在道别。但褚清黎将她拉进怀里,顺势开门带进了房间。助理识趣地守在门外,又掏出了他随身携带的书籍,一页一页,看得好投入。
看着监控上记录下来的时间,那是他叫自己过去的两个小时之前。欣欣感觉胃里一阵翻腾,差一点把刚吃下的一口自助餐全吐出来。
女士关切地问:“你没事吧?刚刚比赛完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吃坏东西了?”
比赛完?那个女记者?欣欣抬眼再看路德维希的脸,又是那副笑意盈盈的表情。毫无疑问,他们在这个地方的一举一动,其实都逃不过这些人的眼。刚才褚清黎拒绝了跟她私下聊天,是有道理的。
路德维希女士正把另一段监控记录慢条斯理地摆到她眼前:“你知道,我们是不可能把刚才那段录像公开的,也没什么必要。但是这段……”画面里,助理带着罩着帽子的欣欣走来,直接进了房间,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欣欣还特意把帽子罩起来。“说真的,典子公主一个在瑞士读书的学生,又没结婚,她和谁恋爱都是她的自由。但你呢?年纪不大,惹的祸可不小。公然和皇室成员抢男友不说,这是……”她捅了捅欣欣的小腹,“还弄出了人命吗?”
欣欣瞬间脸红了,她不习惯他们这样说话,虽然她知道她早晚都要习惯。她想找个什么方式,礼貌委婉有尊严地告诉对方自己只是为整件事感到由衷的恶心,和自己的身体、更和褚清黎毫无干系。
但她硬是说不出口。
相反,高贵的路德维希女士对此类事件显然处理起来得心应手,可没有什么“不好开口”,还在持续的向她施加着压力:“不管你选择去哪里堕胎,我一定会拿到记录,包括孩子的DNA,到时候就很难看咯?或者你选择生下来,隐瞒孩子的出生真相?别傻了!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这么美好的事。你是打算隐退一年呢,还是从此默默退出花滑圈呃?女单花滑年年更新,别说你刚得了个冠军,会被人说德不配位,就算拼死保住了3月的公开赛,将来一天不在位,王冠都会旁落。一年不在?你就再也回不来了。何况,到那时候就算我不追查,典子也要追查。还是你妄想褚会关照你的孩子?亲爱的,他又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了,你怎么会这么天真?”
欣欣意识到自己从现在开始走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还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个世界的全新规则和生存法则。但眼前,她需要先保住自己的狗命。“我真的是身体不舒服。我……从来没关注过褚先生的感情状况,还是你告诉我他们两个约会的事。”这是真话,真话说出来特别容易令人激动,眼泪跟着就扑簌簌滚下来,“我还小,不懂你们大人的事。我只知道努力训练努力比赛。褚先生和你们的事,我真的不懂。”她彻底哭了,捂着脸伤心欲绝。自己也不知道是装给对方看的,还是心里真的那么伤心欲绝。
路德维希女士收起了手机,烦躁地抚着头发:“我要和褚清黎谈。他早晚都要和我谈的。”
欣欣也是这么想的,可她没办法让女士相信他们真的没有合谋,她现在甚至正被所谓的“合谋者”架在火上,烤得外焦里嫩。
“可以。我们确实需要好好谈一下了。”就在欣欣差点真吐出来的一刻,褚清黎推开另一边的小门,揽着典子出现了。
欣欣一瞬间软倒了,扶着桌子尽量维持站姿。典子碎步跑过来抱住这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温柔地问:“你到底怎么了?”那一瞬间的温暖,让欣欣恍惚,甚至产生出“就是她真的有了褚清黎的孩子,典子都会祝福她”的感觉。她不知道被一位真正的公主抱住应该怎么回应,只能忙忙地整理自己,尽快回答对方:“我应该是比赛太累了,昨晚……又一直担心比赛,没睡好。”她瞄了褚清黎一眼,暗自吞下一大口怨气。
典子柔柔地笑了,对她说:“累了就好好休息吧。清桑今天一直跟我夸你呢,说你是他最好的学生。虽然不能骄傲地对着全世界这么说,但他却对着我说了。”
啊!如此和煦,柔软,又带着点骄傲的小情绪,一丝袭来,便直插进冰冷的内心深处,荡漾开来。欣欣自己曾经也是这样笑起来阳光灿烂没心没肺的女孩吧?真幸福,像“公主”这种职业,生来就什么都不用担心,还可以替别人挡风遮雨。别人是做对了可以少奋斗20年,她是完全不用奋斗啊。欣欣瞧着她完全不沾人间烟火气的脸,想,难怪褚清黎喜欢她,换了是我,也喜欢。
褚清黎和路德维希女士郑重地握了手:“对不起,之前一直没有正式和您面谈。”原来是你啊!他心里其实是这么想的。一面盘算着,眼前这人其实没什么弱点,有着日耳曼人特有的严谨和犹太人特别的精明,很难打动。他也不知道欣欣是靠什么说服她做了这么重大的决定。他只能想自己的办法。
“女士,我知道您一直都是热爱花滑的对吧?如果和您探讨花滑的历史那一定是件很愉快的事吧?”他看似漫无目的地聊着,观察着,同时大脑飞速运转着。女士点点头,随意地回应。于是他继续下去,“一百多年以来,花滑这项运动出过多少种新鲜的动作?其中有多少种是在头50年里出现并固定下来的?您恐怕比我研究的还要透彻吧?您爱它,我看得出来。我们如今不断追求打破的世界纪录,无非是在前人创造的动作基础上更多地去接近人类能达到的身体极限。三周、四周、甚至五周,又怎样?为什么跳跃只剩下了现存的六种?简直就像一部生物进化史,我们经历过寒武纪的生命形态大爆发,却一代代丢弃我们的基因,逐渐趋同,为的是不断适应生存的需求。而我却像个进化中的异类,一颗突变了的细胞,不遗余力地在比赛中加入没有分值的动作,hydroblading、Biellmann,下腰鲍步、跳跃衔接……徒然为自己增加不必要的风险和难度,又是为了什么?我能够一直站在舞台的中心使观众疯狂,不是因为我的技巧真的举世无双,只是我认真地把这项运动当作艺术来尊重。就像当年,如果没有前辈派特科维奇,可以打破陈规把运动服穿上赛场,那甚至没有今天的花滑格局。我们可能还在像体操一样在冰面上画着规定图形,穿着燕尾服艰难地跳着一个接一个的动作。女士,我想您热爱的应该不是那样的东西,毕竟我们已经向着另一个方向在进化。可是这些年,您又看到了多少更丰富的节目内容呢?我知道您的欣赏口味相当高端,同样观众也希望运动员能展示更多可能性。但规则要求我们去追求的,仅仅是更高的分值。那些对‘分值’没有帮助的细枝末节都砍掉吧!这到底是运动员的过失还是规则的过失?
“这个世界不是一直在进步,只是囿于规则体系下不断自我切削适应后的迂腐、衰败。假如花滑也是一种生物,女士,我敢肯定,一场突如其来的冰川期,或者一颗陨石,就足够毁掉我们。您既然热爱这项事业,又在盛年,为什么要和那些老头子一样每天把什么旧世界的秩序挂在嘴边?尤其您作为女性,就没想过要为女性的花滑世界打破更多陈规,留下自己的历史足迹吗?同样的,典子也很热爱花滑,她也知道女性想做一点推动性的工作是多么不容易,尤其是,她还这么年轻。但她同样希望在这个领域为女性力量的崛起做好充足的准备,为您这样的开疆拓土的人物帮上一点点忙。
“我自知对于创造本身没有才能,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前人的基础上进行的改良和再创作。但我的学生不同,古韵飞是个相当有灵性的女孩,未来她必然会统治冰场,无论我、或者典子是否站在她身后。但她能走多远?能不能在历史上留下属于她自己的一笔,其实还是要看您对花滑的理解了。
“这次采访,每个人都在问我的退役计划。还没和你们这些大人物一个一个谈过,我怎么可能考虑什么退役计划?当然我不能再挡着年轻人追求梦想的脚步,但反过来,如果我得不到你们的支持,我随便退役做个教练也会十分不安的。”
路德维希女士瞧了一眼典子,“你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支持。”
“不不!支持是相互的,从来不是对抗。我希望的是大家可以共同推动一个项目的变革,而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事业。我是希望能在这件事上和您达成共识。否则的话,我个人其实真的会感到毫无价值可言,退役,商演,做教练,这些事每个运动员都在做,为什么我还要再做一遍?难道要像每个日本人一样,您知道,每天无非就是招呼几个知近的朋友喝醉了酒聊天,胡说八道。当然我不会知道欣欣和您是怎么熟识的,不过一旦我选择不和您合作,也自然退出了联盟所需要尽的一切义务,后续怎么发展,其实我还没有和其他人谈过,现在真的什么都说不好。”
路德维希女士深深地吸进一口冷气。果然,褚清黎名不虚传。但她也认真听进去了这番话。她继承家业,周旋半生,难道没想过以自己的名义立一份事业?诚然,她有自己命名的基金会、公司、学校……但那都是辐射于母公司之下的附庸,除了用来保障她的生活之外,与她本人毫无干系。所以她其实对褚清黎的威胁并不当真,但对那份美好的图景实在是太心动了。回头看看典子,20岁上下的年纪,柔柔弱弱的皇室小娇花,一脸未经风浪的养在深闺不识人。除了带来背后大笔金光璀璨的资金和影响力之外,能翻出什么花样?这笔买卖,她不亏的。更何况,她是真的很喜欢欣欣。
典子扶欣欣坐在椅子上,一脸骄傲仰慕地瞧着褚清黎。褚清黎也回看她,温柔地点头笑。这次的三冠王真的惊险,虽然他和典子早就开始秘密交往,但原本的计划是在他夺冠后回日本庆功时再借适当的时机正式宣布这个消息,给外界一个浪漫美好的公主王子梦。但欣欣的强行拦截打击,让褚清黎措手不及,思来想去,唯有提早公开宣布皇室对他的支持。先拦截名人系,拼下这一城再说。
典子是个性格内敛的姑娘,他花了好大功夫才说服她在几亿观众面前公开示爱,并且当晚就特意把这个消息提前放了出去。欣欣无意之中一个调侃,“是哭湿的吗?”其实正戳了他的软肋。
他当晚对欣欣可能确实过分暴躁了点,但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突然遭遇如此暴力手段居然都咬牙顶过来了,自己没打掉她半分精神力,还被她稳稳地拼下了冠军。这一点,他深感佩服。毫无疑问,汉娜就是被她的心理暗示压垮的。而小樱,则恰好相反,在重重压力之下,她选择了最激进的方案,精神虽然没倒,但身体却根本无法承受。这场心理战打得太漂亮了!尤其是最后的决战,她竟有余力计算出自己根本无需冒险上四周跳,虽然最终自由滑的成绩不如小樱,但总分足够拿到金牌了。这份冷静,尤其是在与他对峙,或者直说是被他骚扰后,仅仅一晚,便抖擞起精神,重新投入纯粹的竞技游戏中,冷酷到可怕,无情到极致却……动了人。
在花滑的世界里,如果两名选手实力贴近,那裁判可以轻松开启金手指,任点冠亚军,但如果你的实力足够强,强到无可指摘,强到裁判也无力开启金手指,那天下都是你一个人的天下。他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现在他发现,欣欣竟然也在走上他的道路。所以赛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待了有十几分钟。兴许是比赛的兴奋还没散去,他在房间里不停的踱步、轻跳、小声嘀咕,以一秒当十年,快速盘算推演着接下来的棋局变化。他发现自己的眼前总也挥不去欣欣的影子,在他的棋局中,无论如何推演,那个曾经跳着童话梦想的小姑娘总占着一席之地。尤其是,她正走向未来,而自己却必须隐入幕后。在对观众的掌控权上,未来至少有很大的比例是属于台前的,是属于这个女孩的。这令他如芒在背,不可轻慢。最终当他走出房间,走向记者会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彻底地想通想透,一身轻松。他的棋局演化里,就如媒体预测的那样,“这个女孩,起码还能红两年呢。”
和路德维希女士结盟,等于和欣欣和解,他此刻不想树敌。他看欣欣也未必想。合作才能共赢,这话也是说给欣欣听的。恰好,这同样也是欣欣期待中的结果。她才刚刚闯入这个世界,还那么弱小,什么都不懂。
女士与褚清黎再次郑重地握了手。褚清黎友好但严肃地提醒她所有录像拷贝请如数交出。女士愉快地一口答应了。这种东西,交跟没交,其实双方心里都有数。瞧着脸色依然苍白的欣欣,路德维希也挺心疼,反过来嘱咐褚清黎:“你们好好照顾她吧。她看起来确实不舒服。”
典子站起来:“我不能回去太晚,现在外面肯定有好多记者看我的笑话呢。”她抿着嘴笑,“清桑,你照顾她回去吧。我得赶紧走了。”典子现在是众矢之的,她在褚清黎居住的酒店停留得越久,留给媒体的料就越足。现在晚宴将散未散,不能再拖了。
路德维希女士也点头。她其实更明白豪门婚姻的不易,过来和典子并肩走在一起:“我送你出去吧。”相比而言,褚清黎和欣欣一起做什么,他们才不会关心。
路德维希女士走过褚清黎的身边时,褚清黎瞧着不停渗出冷汗的欣欣,始终没忍住,悄悄吐出一句:“你还是小瞧我了。”女士一怔,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拍了拍他肩膀,追上典子走了。
这样,才是一场完美的交易呢。
刚刚一直长篇大论的谈判者这会走过来,蹲下细瞧欣欣,看她一直用手顶着胃部,强忍着不适,语气又转回了温柔体贴:“你怎么样?还能适应么?”
“适应……什么?”新世界的小白咬着牙问。
同样刚刚走入他自己的新世界,褚清黎显得从容得多,冲着欣欣露出他的招牌甜笑:“这个恶心的世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