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四
这个时候的武丁,已经有了三个女儿和两名庶子(另有几人夭折了)。他还并没有嫡子,也就是说,他并未能使自己的正室夫人妇龏结出任何果实。虽然从最初王室宗族们所推荐的十名贵族女子中择定一个为正室夫人的正是武丁自己,但大约是出于一种反叛心理吧,他反而最少去拥抱妇龏。王族们、尹臣们、史官们,全都经常催促武丁要多照顾正室夫人,尽快生下一名嫡子来——在那个时代,庶子是没有家族继承权的,如果没有生下嫡子,丁族将自武丁而终,就如同前此灭亡的癸、壬、丙等王族一般。
“如果不喜欢正室夫人,那就废黜她,换另外一个吧。”因为武丁权力的日益稳固,贵族们逐渐尝试纯从君主本人的角度去协助他考虑问题,在他们想来,如果武丁最终无法产下嫡子,那么延续丁族的最佳途径就是废黜正妻,而册立某位庶子的母亲为正室,变庶子为嫡子。虽然废黜君主的正室夫人必然会引来政局的动荡,但现在的君主、现在的王室,还怕这种小小的动荡吗?况且,君主另外那些夫人的出身也都颇为高贵,换了谁当正室夫人,与传统都是不相违背的。
只有傅说一人,在进入宫廷以后,从来也不曾劝说过武丁要多和妻妾们欢好,也并不劝说武丁妻妾易位。一则他摸透了武丁的脾气,二则他和武丁一样,都切齿憎恨着那些出身高贵的尹、臣和宗室,以及那些高级史官。相貌古怪滑稽、仪态忠厚端庄的傅说,其实是很喋血的,与其说他想缔造的盛世和武丁的理想一致,才被尊作师傅,不如说他想砍的那些人头也正是武丁所厌恶的,才使得这两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但是宗嗣问题却不能再耽搁了,武丁终究已经快三十岁了,膝下却并没有嫡子。傅说不希望后宫那些贵族小姐出身的夫人们生下王子,自己又没有年貌相当的亲眷可以奉献给武丁,这位年高“德劭”的智者,第一回犯了难。
好在权力已经逐渐转移到武丁的手中,而受武丁绝对宠信的傅说,胆子也越来越大,偶尔,他听武丁谈起对玄鸟之节的怀念,就怂恿武丁假扮成未婚男子,往玄鸟之祠里去走一遭。“天生男女,阴阳相配,君主不亲近女色,别说宗嗣无从得来,身体也会憋出病来的呀,”他这样劝说武丁,“不如趁着过节,去玄鸟之祠乐一乐吧。”
傅说讲这番话的时候,武丁正停留在大邑商,距离玄鸟之祠咫尺之遥。为了提升君主的威望,巩固权力,傅说并不仅仅劝说武丁掌控多亚,他也劝说武丁安排并主持更多场祭祀,甚至恢复了部分古老的只有在大邑商才能举办的国家级祭祀。“君主必须经常性地关注三件大事,那就是耕、战和祀,”傅说这样分析说,“耕可得多众之爱,战可得多亚之爱,祀可得神祗之爱。有了多众的拥戴,多亚的辅弼,上帝、诸神和先公、先王的护佑,君主的权威就不可动摇;君主的权威不动摇,则国家社稷也不会衰败。”
因此在傅说的建议下,武丁经常往来于大邑和大邑商之间,主持一场又一场频繁的祭祀活动。这一年临近玄鸟之节的时候,武丁就正停留在大邑商,于是傅说就建议他前往玄鸟之祠中去游玩一番。
他倒没想让武丁见到啬女——他根本不知道君主内心深处还有个念兹在兹的恋人,而这恋人就在玄鸟之祠里当巫女——也没想让君主留恋上一个巫女,而是因为也有部分未婚女性会在这一节日前往玄鸟之祠,去寻找未来的爱人,他希望武丁撞上个中意的,最好是身份低微的女子,领进宫来封为侧室——或许某一日还能晋升为正室。
武丁舔舔嘴唇,欣然接受了傅说的“忠心”。就这样,分别整整七年,他和啬女终于重逢了。
玄鸟之祠就建在大邑商的郊外,浍水岸边,占地面积之广,恐怕连武丁的新宫也望尘莫及。当然,就建筑面积来说,玄鸟之祠是要远逊于任何一座王宫的,围绕在低矮的土墙和竹篱内的,到处都是绵软的草地、青翠的柳树,还有繁茂的鲜花。
武丁是在黄昏时候进入的玄鸟之祠,只带了一名侍卫跟随,那就是他最宠信的小臣耿麋。耿麋出生于旧都耿,以之为氏,他是宫廷中公认的第一美男子,修长、健壮,肌肤细腻,五官端正。已加冠很久的耿麋深得武丁的宠信,却一直没有娶妻,这是他和武丁关系暧昧的谣传的重要根由——另外一个重要根由是,君主似乎对他的后宫夫人们都毫无兴趣。
后世所谓的“男风”,其实在很早以前,早到鸿蒙初辟、人类创生之日,就已经出现了,并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流行于贵族社会,并不被认为是彻底不道德的癖好。事实上,宠爱任何一名同性,都要比缔结一桩门第相差太远的婚姻更容易被主流社会所原谅,因为前者并不会改变家族的血统,所以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只是爱美本是每个人的天性,对于男性来说,总也会希望自己目之所见的无论同性还是异性都同样年轻俊美(如果本身不存在太深嫉妒心的话),武丁也是如此,就愉悦感官的角度来说,他希望耿麋跟随在身边,或者换成师般也勉强可以接受吧,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反倒是在心灵上最为倚靠的傅说。“那副丑脸,看得多了是会呕吐的,”他偶尔也会这样想,“如果傅更年轻一些,更俊伟一些,那就完美了。”
因此武丁前往玄鸟之祠,是很难携同傅说同往的,随时转身都会瞥见傅说那张丑陋的面孔,那副佝偻的身躯,肯定会影响武丁的兴致,包括游玩的兴致、饮食的兴致,乃至于拥抱异性的兴致。他必须带上耿麋。
武丁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但他华美的穿着和高贵的举止,再加上有耿麋相伴,守门人毫不盘查就放他进入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位高贵的商人,据说现在许多贵族对于玄鸟之节这种古老传统颇有微词,认为是早应抛弃的野俗,尤其在大邑商内,许多家庭严禁自己的子弟踏足玄鸟之祠,那么这位贵族不肯报出真实姓名,也在情理之中。
玄鸟之祠中遍燃篝火,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越发增添了无名的期盼和狂热。只有武丁不同,虽然对于玄鸟之节,他曾经有过如此美好的回忆,但多年宫廷生活的束缚,使他隐约嗅到空气中弥散着的淫秽的气息,这使衣人的君主多少感觉有点反胃。
大概是为了消除这种心理上的不适应,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吧,他信步来到了浍水岸边——玄鸟之祠紧临浍水东岸,因为河边草地本就是青年男女最佳的谈情说爱的场所,虽然近年肯来此处庆祝玄鸟之节的贵族女子越来越少,而面对那些浓妆艳抹的巫女,很难真正说到一个“爱”字。望着缓缓向东南方向流淌的浍水,望着水面上粼粼的波光,武丁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那段贫穷然而幸福的时光中。他想象着河边柳树后会突然跳出一个娇美的少女,那剪水双瞳含情脉脉地望向自己……
突然,一阵和着竹瑟的歌声打断了他的幻想,那是描述商人先祖由来的歌谣: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衣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歌声柔美动人,内中还蕴含着一种慑人心魄的淫糜的魅力。武丁被这歌声所吸引,他转头对耿麋说:“是巫女在歌唱吗?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