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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rs and Madmen

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卷三:此去经年 23
2022-09-20

毫无悬念的,这一年的犹格德拉希尔奖给了小霎。

同样毫无悬念的,这被认为是犹奖历史上最具含金量的一次。但辛蒂没想到面对犹奖小霎仍选择回避和缺席。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小霎指定辛蒂代她领奖。

“我没有合身的礼服了。”她给的理由荒腔走板,“也来不及把头发再留长。”

“你就扯吧!信不信哪怕你剃了光头,再增重一百斤,不用造型师,我出手都能把你捯饬得要多光彩照人有多光彩照人!”

时隔两年,辛蒂第一次到访小霎“隐居”之处,大型直升机飞过雪山和丛林,降落在一处幽静峡谷中一片湖边的草地上。“这是允许降落的最近距离了。”飞行员告诉辛蒂,并搬下一些生活物资,放在待机的自走货架上,“跟着它走,应该没多远了,当然我从未去过。”

小霎的住处在湖边,一幢看似不起眼的自洁型清水混凝土建筑,与半掩的石壁融为一体,并加入了大量玻璃、木材和金属的设计元素,木材已经发黑,金属锈迹斑斑,玻璃则明净得仿佛空无一物,让它更显得沉静低调,与周围环境极之和谐。——老实说,比辛蒂预想得有格调多了。

小霎就等在露台上,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一看到辛蒂就张开双臂跑过来。辛蒂笑了,接住她,抱起来转了个圈,就像很久之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改变。 

“让我好好看看你!”辛蒂说。

这是两年里辛蒂第一次真正见到小霎。当然,远程视频会议是开了无数次的,但小霎一直拒绝使用浸入模式,连画面清晰度都调得很低,以至于有些新进的同事觉得她是一个既令人生畏,又有些古怪甚至不无诡异的存在。还有人开始把她叫作“Csar”或者“Tsar”。——这世上永远不缺情商欠费、脑回路异常的万年中二熊孩子,即使是在顶级研究机构的天才群里。

隐居中的小霎把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贴着头皮——只比光头好半寸,穿回了她烂兮兮的牛仔裤和软耷耷的旧T恤,骤眼看去简直像个小男生——虽然是有着最纤细身材和最精致容颜的小男生。目镜倒是摘掉了,因为做了隐型目镜植入,于是在她深灰色的眼睛里,时不时会有幽蓝和暗红色的光点闪过,虽然很美丽,但也很有点吓人。——这也是辛蒂始终未能下决心做这个植入的原因。

事实上,只在屏幕上见到小霎,有时连辛蒂都会产生某种奇妙的错觉:她是不是代表着人类进化的下一个阶段?而当她终于来到她身边,才发现真正改变的是她的另一部分。

两年的隐居仿佛磨掉了她身上所有曾经的创伤与疲惫,又让她有了一种似乎已经浸入骨髓的淡漠疏离之感,即使她笑着,跳起来抱住辛蒂的脖子,还是那么好脾气地任她又揉又捏,但辛蒂依然有种感觉,她的某些部分并不在场,也永远不会在场。

辛蒂记得这种感觉,她曾在亚伦身上强烈地感觉到过。

从始至终,她们没有提到亚伦。辛蒂先是强烈谴责小霎让自己代领犹奖的“不可饶恕的行为”:“代领不是不可以,代领的多了去了!但你可以找一个举世瞩目悲剧事件的主角、脑子进水的环保斗士、积极反战的明星或是艺术家,甚至老安德烈也是一种选择!但是让同行代领,啊?!让一个同行代领犹奖!这难道不是一种侮辱吗?这实在是一种不可饶恕的侮辱!你知道现在世上一半智商在平均线之下,看新闻只看标题和图片的群众,都以为我是今年的犹奖得主吗!更不用提我和Ray的那段破事儿——”

辛蒂忽然打住,她忽然不确定是否应在此时此刻提及往事,哪怕只是与之关联性极小的一点点。

小霎却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辛蒂的迟疑,她笑着躲着辛蒂的捶打,还火上浇油地说:“辛蒂,讲道理,你是心理学家,我们算哪门子的同行啊?”

“这里只有我们俩,信不信我这就打死你然后沉尸湖底!”

“好嘛好嘛,”小霎告饶,“大不了等你拿胡塞尔成就奖的时候,我也替你去领奖啊。”

“休想!你已经在犹奖上侮辱了我!还想要剥夺我胡塞尔成就奖的荣光!”

两人笑得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滚做一团,终于累了,并排躺下,看着玻璃屋顶上的树影和天光,一如很久之前的某个时刻。

“你应该知道,辛蒂,”小霎侧脸,枕着手臂,看向辛蒂,“让你代领也是老大的意思。”

“我知道,”辛蒂有点悻悻地说,“都是生意。有效治疗AD,这是什么规模的生意?想想就令人头晕。别说学院,整个学术界都吃不下。但是人都有野心,组织和机构更是。所以学院最近在不断地开组,还都是哲学、政经、法律、伦理、金融、传播之类的社科组,显然是在为EGIR疗法的商业化做准备,于是我们心理学忽然从生态链的底端向上攀爬了不止一级。”

小霎大笑:“辛蒂辛蒂,你还是那么刻薄。”

又说:“所以辛蒂,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会选你。你冷静理性的分析能力和心理控制,你对社会影响力的熟练把握,你获取、掌握和运用各类资源的能力,甚至包括你能够在灰色地带游刃有余……”

辛蒂轻哼了一声:“你们还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呢。”

“什么?”

“我卖相好啊。”

小霎爆笑:“是的是的,你是我们实验室永远的女王!”

辛蒂忽然玩心大起,捧起她的脸响亮地吻了一下:“这话从Csar口里说出来,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Csar是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你的新封号啊,Tsar或Czar的变体!”

“我天!千万别让安德烈知道,他会当真的。”

“然后每一次见到你都跪倒在地。”

两人又一起爆笑——老好安德烈,他总是能让人笑。

那一刻,仿佛yesterday once more,笑声里她们心有灵犀地各自别过脸去,辛蒂弹开了眼角的一点点泪意,她猜小霎也是。

虽然房间里温度略低,但那一夜辛蒂睡得特别踏实。寂静在此仿佛成为有形之物,覆盖视线所及的一切,远山的积雪,积雪上的蓝天,积雪下一层层浓绿的森林,以及倒映着云影、积雪与森林的平静又深邃的湖面。清晨的湖面上飘荡着薄雾,雾气与水声轻拍伸向湖面的露台,小霎在露台上舒展、拉伸,她对身体的控制力和平衡感总是让辛蒂叹为观止,且赏心悦目。

当然辛蒂也很注意身体管理。时至今日,顶级科研机构里已没有病娇的位置,天才头脑更需要足够的体力和精力来驾驭,学院里从来不乏健身狂人,比如安德烈的堂兄阿列克赛,他健身的劲头一点不输安德烈,且比他更科学有效。

但今日,辛蒂选择放纵自己一天,在小霎的地盘上。

她晃进厨房,不出所料,厨房宽大、整洁,食材丰富,可以看出小霎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冰箱里酸奶就有七种,还都有含义不明的编号,似乎是形成了某种饮用规律和循环。辛蒂认真研究了一下,不得要领,只好放弃。

事实上,这还是她第一次探究小霎的饮食偏好:奶制品、海鲜、白肉、绿叶菜、菌类、谷物、浆果……和辛蒂相当一致。她似乎不太喜欢红肉与豆类,对甜品也并不是真的很有爱,没有刺激的调味料,更没有成瘾性的食物。辛蒂环视整间厨房,没有酒杯,没有咖啡机,没有烟灰缸——看来小霎戒烟了,抽秩父金丝的日子已成往事。

然后,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细线牵动她的目光,辛蒂看见,厨房的一角,一张小小的边桌上,铺着窄窄的麻布茶席,摆着寥寥几件茶具。

老铁壶、熏银茶罐、扁扁的陶制盖盏(现在辛蒂知道了,这种盖盏的制式叫“宝瓶”),小小的目锤纹玻璃公杯、茶杯似乎是一套,器型相似,都镶着细细的若有若无的金边,还有一只琉璃杯托。

那根看不见的细线似乎被谁被轻轻拉紧,而后绷断,在空气中飘开了。

这不是辛蒂曾见过的那一套,但明显一脉相承。她毫不怀疑它们曾属于明石,简单到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样式,却一望而知必定贵得惊人。

辛蒂慢慢平静下来,打开茶罐,不起眼的暗绿色针叶,带着低调的海苔与水边花草的气息。现在她知道这款茶有多么出色了。——两年里她试过各种蒸青,并认真研究了冲泡方法及原理,必须承认,明石青霜是顶级的。

辛蒂用铁壶煮水。当然,她们这些实验室动物不会手指隔着杯壁试温度,或轻击茶案计时这些玄而风雅的手段。辛蒂有点好笑地发现,和这套低调优雅的茶具多少有点不衬的,是一只温控加热底座、一个计时沙漏和一把带称量功能的小勺。

不用察看,温度想必设置在45℃,重量应该是3克,而沙漏的时间是两分钟。——如果小霎是从明石那里学来的话。

当然小霎是从明石那里学来的。

辛蒂这边半杯茶汤刚刚从公杯里倒出,小霎擦着汗进来了:“啊哈!辛蒂!你也是从阿徹那儿喝到这种茶的吧,我真的很喜欢这味道。”

“是的,我也是。”辛蒂微笑着,略一踌躇,把茶递给小霎。她喝下后睁大眼睛:“哦,辛蒂,你泡得比我好呢!简直不输给阿徹,看来他和你喝茶的时间比较多。”

接下来顺理成章地换小霎泡茶,辛蒂喝了,评价道:“确实还有提升的空间。”

“这真像是阿徹会给出的评语。”

她们一起笑起来。

小霎走到辛蒂身后,搂住她,把脸埋在她肩头:“辛蒂,谢谢你,许多事,所有的事。”

也许肩头有一丝凉意,也许只是辛蒂的错觉,她轻轻地,飞快地,把睫毛上的一点湿气弹开,拍了拍小霎的胳膊:“不在话下。记得吗?你说过,辛蒂无所不能。”

她们又笑了。

湖上的轻雾渐渐散去,温柔的阳光从云层间洒下,辛蒂坐在露台上,听着轻柔的水声和林间的风声,惬意得简直又要睡过去:“我算是知道你说什么也不肯出山的原因了。”

小霎看着湖水,静静地说:“但是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在这里躲一辈子。”

辛蒂察觉到她话语里的一丝惆怅,只一丝,就像吹过湖面的最轻的风,但她捕捉到了这缕风,然后就明白了。

总会有那样的时候,你能够在一个瞬间把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看到你自己。

她听到自己在叹息,尽管这叹息也极轻极微:第一下总是最痛,当然如果有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都未必会好多少,不但同之处在于,因为经历过第一次,知道有多么痛,就再也不会如第一次那样勇敢,那样全无保留,那样一往直前,那样不知妥协和回避为何物。——世上所有的经历大抵如此,爱也一样。

就像小孩子,在真正知道死亡之前,他们是不死的;而当他们懂得死亡之后,就从永生落向了必死,再也回不去天国。

世间所有的“天国”大抵如此,即使是名为“爱情”的那一个。

“是你说过的吗?辛蒂。”小霎说——仿佛听到了辛蒂心里的叹息,“爱是应许之地,是两个人借以逃脱世间洪水的方舟。但就在这方舟上,无数物种自相残杀直至灭绝,船长还是一个发了疯的白胡子老头,用歌斐木手杖敲你的脚踝和膝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你踹下船去。”

“是我告诉你的,但并不是我说的。我有点忘了这段话的出处,Ray用来改编了一首歌,在他的第一张专辑《疯人船》里。也有人说The Void的《愚人船》就是对《疯人船》的致敬和模仿。”

这是辛蒂第一次提到“The Void”,小霎没有接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要多么天真和自负,才会以为自己能一直留在船上,哪怕船沉海底。”

“我们谁不是呢?要多么天真和自负,才会以为看清了爱为何物。”辛蒂把手枕在脑后,看着远处的湖面,语气里带着一点怅然,也带着一点悠然,“我曾经以为,只有在最天真幼稚的童话里,或是最庸俗浅薄的言情小说中,爱才是永恒。而在现实中,爱只有两种结局,消失,或是转化为别的东西,某种更坚固、更持久、不那么美丽,却更宜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只有这样人类才能生存下来。如果我们是童话或是言情小说中的物种,早就灭绝了。

“也许这没有错,也许爱就是这样。但我们真的应该就此判定它是无用的吗?真的应该将之完全视为多巴胺、肾上腺素、内啡肽和血清素的混乱作用,进化意义不明的偶然突变,又更偶然地被某些文化因素过分强化?是的,它对物种的影响尚无定论,至少繁衍不是非它不可,如果没有它可能效率还更高。而对个人的影响,绝大多数时候是不幸甚至灾难,有限的往往并非真实的温存,无限的挥之不去的辛酸。”

“辛蒂,我很抱歉,你也曾经历过。”小霎轻声说,“当然我一直知道,你必定曾经历过,不然不会如此坚强、勇敢又清醒。但知道和懂得是两回事,我真的、真的很难过,辛蒂,因为你也曾经上过疯人船,你也曾经被人踢下来。”

“而且不止一次。相信我,每一个诺亚都疯得是够可以的。”

她们相视,而后微笑。

“可是我们应该就此放手吗?应该将之从生命中剔除吗?”辛蒂接着说,一时间她几乎分不清是在问小霎,还是在问自己,“是的,使人类进步的从来都不是爱情,以及此类多愁善感的东西。

“让古希腊千艘战船出征的不是海伦的脸,而是小亚细亚的贸易路线;让古代中国长城上烽烟四起的不是王后的忧郁,而是蛮族的生存压力。同样,驱动人类进步的,永远是新式的装备、技术、方法论、理论体系,以及探究甚至掠夺的期望,绝对、绝对,不会是爱情。

“那么爱究竟是什么,又究竟为了什么?——其实你知道的,小霎,因为你真的爱过,你只是想听到有人说给你,确定地、真诚地说给你。那我就说给你:因为在正常的人生中,爱是人类所能遇到的认识真实人性的最直接的途径,也是赋予我们人性的最直接有效的方式。

“是的,它完全是反机械和反物质的,与我们从小到大被教育着要认同和倾向的一切截然相反,这让它盲目,让它痛苦——不是立刻让你痛苦,就是总有一天让你痛苦,让它很多时候不可理喻——‘疯人船’真的是一个好比喻,但也让它有意义。

“我们已经走在了死亡的阴影之谷,我们所作的一切,还有即将随之而来,甚至可能不受我们任何人意志影响的发展。——按照老大的说法,已经是曾被认为凡人绝不应涉足的领域,不再有足迹、路标、灯塔、火把,甚至不再有熟悉星空可以用来辨认方向。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真的是我们正在做的,那我宁愿带我们走过阴影之谷的,是真正爱过、也真正懂得爱是什么的人。——哪怕爱就是一条疯人船,是痛苦、不幸和混乱,是进化意义不明的偶然突变,是人类这种已知的最复杂的生命体一团糟的内部构造最一团糟的外在表现。

“因为如果你爱某个人,你就不能不面对最真实的自己,不能不放下所有的傲慢、伪饰和故作坚强,不能没有想象力、同情心和同理心,不能不学着用另一种眼光,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世界,看人类和生命。如果你没有做到,那你就没有真的爱过。

“而一旦你真的爱过,即使爱人会离去,哪怕对他的爱会消失,这都没有关系,‘Though lovers be lost love shall not!’你已经见到了柏拉图洞穴之外真实的世界,而那个世界从此就属于你了,再也没有人能够拿走。”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风吹过林间,和湖水拍打露台边缘的声音,以及越来越明亮的金色的阳光,将这片静谧的小小世界照得暖洋洋的。

终于,小霎打破了沉默:“难道你是我的镜子吗,辛蒂。”

“是的,我是。正如你是我的梦想。”

小霎伸过手来,辛蒂轻轻握住,就好像把世界放在银盘子上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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