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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六章 侯虎(其五)
2022-09-24


复仇的渴望如同毒蛇一般咬噬着妇好的心,她不知道这条毒蛇原本深藏于哪个角落,但她知道正是眼前这个一脸诚挚的仓侯虎将其引诱了出来。长年的巫女生涯使妇好养成了异样谨慎的性格,不敢多言,不敢多动,直到她一步登天成为商王的正室夫人。然而正室夫人的宝座还没有坐热,她前此并不敢起任何相关复仇的心思。虽然仇恨一直深藏在胸中,但那只是星星火种而已,若没人实以荒草,就不会成为燎原的烈焰。

然而一旦这丛火苗冒了起来,那就没有什么再能阻止妇好去复仇了,况且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除了祖先和神灵,也没有谁能够躲避这丛燃自内心的怒火。她前此只是想把自己人生中最苦痛的那段经历从思想中剜割出去,仿佛那只是一场大梦一般,然而既已存在的记忆,越是苦痛,就越不易消亡,与其消极地遗忘,何如将其彻底点燃,就用那熊熊的烈火焚尽一切吧!

妇好已经不再是洹水岸边那个天真无邪的诸夏少女了,她现在是显赫的一国之母,更是接受过识字、占卜等巫女教育,知识水平足以与贵族男子相抗衡的当时代罕见的聪明的贵妇。当侯虎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而主动伸出援手的时候,妇好犹豫了一下,随即一把抓住,就此展开了她残酷的报复行动。

于是在侯虎的安排下,前仓侯咎的夫人仓妇被引领进宫。这个可怜的老妇人,她还以为自己是去拜见君王新的正室夫人,却没料到等待她的竟然是绳索和荆鞭。妇好藉口对方的态度不够恭敬,下令女奴们把她拖到院中,捆绑起来,然后亲自动手,用荆鞭狠狠地抽打。

仓妇并不清楚自己因何会遭逢这般厄运,她一开始还高呼求饶,但随即就被女奴用麻团塞住了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终究是年纪大了,还没有抽足二十鞭,她就面色蜡黄,并且翻起了白眼。妇好停下手,正准备命令女奴用冷水把仓妇泼醒,突然仓妇的瞳仁诡异地一轮,狠狠地盯着妇好。

妇好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她似乎在对方眼神中看到了自己最为恐惧的情感――那是什么,是鄙夷吗?她想起我是谁了吗?妇好越是感到恐惧,她眼中仓妇的表情就越发显得狰狞恐怖。恍惚间,仿佛被吊在树上,并且遭到鞭打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一样,仿佛时光倒流,七年前的情景再次重现……

不知道是下意识的,还是真正的自想自愿,妇好转身从屋中桌案上抓起了削果皮的骨刀,狠狠刺入了仓妇的胸膛。仓妇张大嘴巴,鲜血浸透了的麻团跌落在地,她大声惨呼起来,随即脑袋一歪,就此停止了呼吸。妇好在骨刀出手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惊慌,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并且后退一步,静静地望着仓妇投入无边黑暗。少女时代见了血就会晕厥的妇好,现在却从仇人的惨呼、挣扎中,从喷溅自己一身的鲜血中,仿佛获得了扭曲的无比的快感。

然而这种快感也只存在于瞬间,当女奴们把仓妇的尸体搬出宫外,交给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侯虎以后,妇好突然感觉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她如同一朵被暴风摧折的花朵一般委顿在地上——其实这暴风正来源于自己的内心。

乳娘抱着婴儿在殿门口出现,却被妇好斥退了出去。她不希望女儿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虽然仍在襁褓中的孩子恐怕并分辨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的神情是否有所异样。乳娘第一次听到一贯仪态端庄、语调温和的王夫人的咆哮,吓得面色惨白,差点跌倒在地。

妇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她脱去沾上血迹的外衣,摇摇晃晃地走出殿门,来到王宫西侧的一大片空地上。这是一片真正的空地,没有任何建筑,甚至没有植树,没有莳草,与整座宫殿风格都毫不契合的荒土之中,隆起着一座小小的坟茔。妇好还记得武丁带她来到此地时所说的话:“你的母亲就在这里,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她,现在,你们终于可以重逢了。”

妇好伏倒在母亲的坟前,就象许多年以前那一个个或温馨或惆怅的夜晚一般,然而那时候并没有剜心般的苦痛,没有刻骨般的仇恨,更没有对自己的失望和怨怼。她伏在坟上失声痛哭起来,泪水渗入土中,直达百丈黄泉之下。

隐约的,她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想哭就哭吧,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比之后世的宫廷,商王的宫殿占地面积并不算大,宫中所居人口更少,很少有什么秘密可以被掩藏起来。作为商王来说,普天下都是他的耳目,他想知道些什么,就能够知道些什么,所谓君王不识民间疾苦,并不他们不能知道,而只是不想知道罢了。对于武丁来说,他虽然暂时离开了妇好的怀抱,他虽然把绝大精力都运用到对国家的治理和对权力的巩固上去,他虽然在拥抱着别的女人,但直到此时此刻,他的目光没有一刻远离过妇好。

况且,子渔早就提醒过他,并且为自己指点侯虎所可能造成的后果埋下了伏笔。就在侯虎进宫拜见妇好的同时,子渔也去觐见武丁,禀报说:“小臣整理旧日卜甲,发现我王登基不久,洹南夏人叛乱,为仓侯咎所平。然而仓侯咎肆意虚报战果,屠戮无辜之民,致使冤魂遍野。今我王立邑洹南,就应该主持祭祀,安慰屈死之灵,以避免它们作祟。”

子渔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谨慎地观察着武丁的表情。如果一切谣言都可以交织起来成为一幅完整图画的话,那么君王就会立刻联想到夫人和仓氏之间的仇恨,从而勃然大怒。为此,他也急忙加上一句:“侯咎、侯何皆死,侯虎与此无涉,应抚慰之。”

出乎子渔意料之外的,武丁并没有作任何表示,只是轻轻点头:“余一人知之矣。”但这并不等于武丁没有丝毫的触动,而是如今的他秉持傅说所教,在臣下面前已经可以喜怒不形于色,表现得莫测高深了。武丁也会发怒,但往往是为了让臣下认识到后果的严重性才会如此表现,他呵斥甘般,是为了警告诸臣不必再谏,如果真的有心杀掉甘般,他反而不会那样疾言厉色。

子渔只得唯唯而退,并不清楚自己的进言是否产生了应有的效果。而武丁就此更为关注妇好的举动,他知道侯虎前去拜见了妇好,虽然不知道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他知道妇好杀死了仓侯咎的夫人,虽然并不知道是用何种方式杀死的。

武丁并不清楚他所心爱的女人曾在仓侯家中受过怎样的痛苦,他也并不想知道,不想再次撕裂自己和爱人心上的创口,他并不清楚那个老妇人是否和怎样折磨过爱人,但他知道,侯咎、侯何已死,仍能使妇好切齿痛恨的仓氏,大概就只有这个老妇人仓妇了吧。

于是武丁来到妇好母亲的坟前,把自己的爱人搂抱在怀中,安慰她说:“如果能使你遗忘旧日的痛苦,那你就去报复吧,我会支持你,帮助你的。”无法保护心爱的女子,使她颠沛流离七年之久,成为奴隶,成为巫女,即便不是大商的君主,即便不是拥有无上的权力,只要还算是个男人,都会感到莫大的屈辱和苦痛的吧。武丁想要弥补自己对爱人的亏欠,更重要的是想弥补自己往日的无力感,他决定支持妇好的复仇计划,因为流血对现在的他来说,其实并算不了什么。

那一晚,苦恋多年的两人再度相拥在一起,并且蒙上天垂赐,妇好也再一次身怀有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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