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三

武丁在位的第十二年冬季，他统率着得胜之师，携带着大批战利品和奴隶，在衣人们的欢呼声中回归大邑。此次对巴方作战获胜，恐怕是般庚以后最伟大的一次胜利，虏获奴隶超过七千人，牛羊等牲畜无数。

衣人们不但朝向自己的君王欢呼，也朝向自己曾经流传过谣言，甚至嘲讽过和厌恶过的君王的夫人欢呼。正是这位夫人，在君王亲率精兵袭营，打溃了巴人以后，她率领子方的战士们埋伏在战场西侧，不但将巴人的溃兵全数歼灭，甚至南渡汉水，连续踏破三座城邑，迫使巴王投降，从此归服于王化。

虽然在武丁的坚持下，妇好在距离大邑一日路程的地方就脱下了戎装，换上更适合自己身份的丝裙，并且离开自己的小戎，登上了武丁的戎车，她并没有以令人骇然的诸侯的姿态进入大邑，然而，战胜的消息如同候鸟北飞一般，早就已经传遍了王畿各处。

商人本就重视战功，尊敬战士，而那些无缘踏上战场的妇孺们更无聊得遭遇任何事情都能唤发出本能的激情来。“衣之有女，巴方是取；衣之有妇，巴人胆落……”对于这种罕见罕闻的夫人上阵的事情，他们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趣，几乎整整一个月，内服各处都在传唱着类似的歌谣。

不过据说夏人们在唱此歌的时候，都会特意改动一个字，变成：“夏之有女，巴方是取；夏之有妇，巴人胆落……”

然而此次跟随武丁回归大邑，并且同车进入宫廷的并不仅仅妇好而已，还有另外一个女人，那是周侯皇仆的女儿。为了酬谢君王先后赶走羌人，打败巴人，解除了自己身周的威胁，心存感激的周侯献上自己的女儿为侍妾。而这位周女也确实带着野性的美丽，曾一度征服过武丁的心。

周方本出于西羌，游牧、耕作于极西处泾水北岸的豳地。在商朝大大小小数百个外服侯国中，周是较晚臣服的，就其文化来说，也是最为野蛮的。诸夷的祖先是青帝太皋和白帝少昊——商人也延用了这一传说——诸夏的祖先是炎帝烈山和黄帝轩辕，周人却根本说不清他们的祖先是谁。他们某些时候冒称是少昊的后裔，说白帝立国空桑后，其子孙又到西方为主，某些时候冒称是轩辕的后裔，把族谱上推到黄帝之孙弃。当然，这种种附会只能招致各方的嘲笑和鄙夷罢了。

不过周人正因为没有根底，缺乏传统，反而是最努力学习商人文化的一个部族。周女的穿着打扮，甚至用语、礼仪，都与大邑的贵夫人们毫无两样。但这并非吸引武丁的主要原因，那种西方高原上天广地阔的野性之美，才真正使武丁爱不释手。

男性尤其是贵族男性的感情是很容易转移的，况且女性在他们眼中，往往可以和珍宝、艺术品并列，很少有人会一辈子只喜欢一样艺术品，而绝不兼及其它。武丁之对妇好的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早已经超越了寻常贵族夫妇之间的情感，但这座非同一般的爱情的山究竟能有多高，却连当事人也说不清楚，并且似乎有日益迷惘之感。

妇好了解这一点，曾经在玄鸟之祠中做过巫女的她，对类似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而且以她现今的身份，作为天定可纳妾无数甚至可以拥有多个正室夫人的衣人君主的妻子，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够对此表现出丝毫的不满。

或许某一天，周女将不再受到君王宠爱，武丁还会回到自己的身边，但那又有什么用呢？爱人的视线既然已经转移过一次，那么很可能再转移第二次、第三次……妇好发觉自己的担忧也在日渐冷淡，因为毫无解决之法，更因为这种担忧已经注定要伴随她全部的生命。她想要离开大邑，回到自己的子邑去，在那里，她的身份似乎不是无奈的君王的正室夫人，而是拥有真正权力的诸侯，诸侯所要考虑的事物，比夫人所要担忧的，更加来得清晰明快，更加容易把握。

然而，她终究还是君王的正室夫人，不可能长时间停留在外邑，她真正的家还应该是大邑的宫廷。才刚刚从子方归来，席枕未暖，除非特殊原因——比如再次怀孕——她又有什么理由提出离开呢？

在宫廷中，甚至在大商统治下的整个天下，妇好内心的苦闷却只有一个倾诉的对象——她把这些想法悄悄地对妇妌说了，同样暂时受到冷遇的妇妌却劝她继续在宫廷中居留下去。“君王对您的爱是不会长久淡漠的，拥抱那个野蛮的周女，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妇妌这样安慰妇好，“您不能够离开，如果您在此时离开了，只会助长那女人的气焰！”

听到这些话，妇好不禁露出了淡淡的苦笑。她并不在乎是否助长周女的气焰，在妇妌的安排下，现在内宫夫人们普遍地敌视并且冷落周女，就如同她们当初冷落自己一样。自己是幸运的，得到了出身高贵的妇妌的友情，但周女却肯定什么也得不到，一旦君王恩尽宠衰，她很快就会被赶回娘家周方去的。她哪里有什么气焰呢？自己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然而自己心中的这份落寞，就连好友妇妌也无法理解呀。

妇好依旧想要离开，并非长久的远离，只是暂时摆脱心上这份落寞而已。每当夜晚降临，侍女前来禀报，说君王又去周女寝室的时候，妇好就会怀抱着那枚心爱的冰冷的玉凤，感觉自己的心如同被毒蛇咬噬一般的痛苦。即便前此君王去拥抱妇妌或者别的侧室，她也从没有象现在这样烦躁过，凄冷过。

这是为了什么？是因为诸妇大多为商女，或者内服别的诸侯之女，只有自己和周女的身份相对低微吧，来历相近（当然只是表面上的相近），因此对周女的嫉妒之火就燃烧得更为猛烈，几乎要把自己整个人都焚为灰烬似的。妇好自己有时候忍不住会想，并且她相信妇妌她们也会想到：既然君王可立子方之女为正室夫人，焉知异日不会立周方之女为正室夫人呢？

大概周侯正也是报着这种万一的幻想，才会把女儿送来大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