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五

武丁十三年岁首，在新年祭天以后，武丁举行了一场简单但绝不草率的占卜出兵的仪式。他首先求取骨卜，卜象上说：“王贞伐土方，小吉。”小吉也是吉，完全可以依据卜象来确定出兵事宜，但那分明是违背武丁本人意愿的，因此他又召祝争来蓍筮。卜是代表祖先或上帝意愿的，而筮则代表自然的意愿，筮的结果无法推翻卜的结果，但可以作为一定的补充和参考。武丁想通过蓍筮来阻止战争是完全不可能的，但可以据此将出征时间延后或将规模尽量缩小。起码，现在大商的君王并不想离开大邑，亲自上阵去打仗。

蓍筮的结果一方面让武丁放下心来，另方面却也让他和所有贵族全都大吃一惊。祝争在分迭那些筮草，摆出卦象来以后，又连续变了两次，然后他整理头冠，清清嗓子，这样对自己的君主说：“此刻出征土方，胜多败少，但如想取得大捷，除非天所眷顾之人为统帅。”

“那是谁？是余一人吗？”武丁的表情有些紧张。祝争轻轻点头，但随即补充说：“君王是阳，此卦两变，如至阳不动，除非至阴，才能作君王的代表。”听说还可以找个代表，武丁立刻来了精神：“何谓至阴？”“天下之母，是为至阴。”祝争知道很多话不需要讲得太明白，太明白反而会暴露自己并非来自卦象的意图，于是就此缄口，不肯再回答武丁的任何问题了。

天下之母，当然就是指身为大商君王正室夫人的妇好了，在场没有人会想到第二种可能性。傅说再次跳出来表示强烈反对，他说：“妇人出师，是大不吉。”多亚们倒并不反感这种天意，一方面，他们只要有仗可打，有战利品可掳就好了，哪管主帅是谁？另方面，对于傅说一再阻挠出兵，他们全都心怀怨愤，在这种情况下，傅说所反对的，他们就一定要全力支持。

“违天，更不祥！”崇侯尻挺直腰杆大声反驳，亚其等人纷纷附和。对傅说的反感，对战利品的垂涎，对望乘暗中贡献财物的感激，促使新亚和旧亚们难得地团结到了一起。即便大商的君主，即便武丁，也是无法彻底违背公意的，于是他立刻宣布，择吉日发兵，以妇好为主将，征讨胆敢攻扰望方的土方。

其实或许在武丁心目中，也有些希望妇好暂时离开大邑。他这段时间一直躺在周女的怀抱里，三、五天都难得去见自己妻子一面，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与其让妻子就那样寂寞地独守空房，倒不如放她离开宫廷去玩她所喜欢的假扮诸侯的游戏吧。

这种愧疚感使得出征仪式安排得格外热闹并且奢华。先是祭祀祖先，宰杀了黑牛白马以及二十名奴隶作为祭品，然后检阅车乘，以妇好为首，从君王面前驰过的先后有五十乘战车。最后妇好下车登台，武丁将一柄镶玉的铜钺倒持着交到妻子手中，并且对她说：“大邑以北，下危之野，卿其专之。”

作为主帅权力的象征，这柄钺与攻打巴方时侯武丁授给妇好的钺大不相同，不仅以精铜铸就，镂刻以细腻的花纹，并且大上许多倍，阔近两拃。

妇好双手颤抖着接过铜钺——一方面是因为紧张和激动，另方面，这柄象征最高军事权力的铜钺，分量确实也太重了一些。

事实上，出征的人数并不算很多，总共不过百乘战车和六千徒步而已。妇好昼夜兼程，很快就赶到望方，土方被迫撤去对望邑的包围，后退百里。其后，对于是否应该追击和怎样追击的问题，妇好与协同出征的崇侯尻之间产生了分歧和矛盾。

崇侯尻认为应该挥师急进，踩着敌人的尾巴直捣其腹心。妇好则认为继续往北多是高山丘陵地带，不利于战车驰骋，主张缓慢向前推进，等待土方集合兵力前来平原决战。“你想决战，他们定会来决战吗？”崇侯尻对君王夫人的提议彻底嗤之以鼻，“我军强大，土方胆落，我不需要战车配合，只要两千徒步，定将其破灭于高山之上！”

妇好的态度很沉稳，她时刻提醒自己注意自己的身份。一方面，作为君王的夫人，不能够象那些多亚般显得粗鲁和急躁；另方面，身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衣人的女性统帅，想要威服众心，也必须建立更多的实绩才行，在此之前，态度谦恭是拉拢人心的唯一法宝。崇侯尻也无法忘怀统帅的性别，在他看来，妇好不过是君王的代表，或者更确切点说，是那柄象征军事权力的铜钺的代表。铜钺镇在主营，铜钺不需要也不能够真正地发号施令。

受命前来协助商军的望乘希望弥合两人间的分歧，寻找一条折中的军事方案，然而崇侯尻显得越来越不耐烦，他只是跳着脚叫嚷：“时机不可错失，快给我两千徒步，我立刻前去追击土方！”最后连一向性格温和的妇好都感到不耐烦了，于是她仪态端庄地轻轻点头：“崇侯本师不是有一千五百徒步吗？千五百人足够了吗？”

“千五百人就千五百人吧！”崇侯尻舞动双臂以加强自己的语气，“等我战胜了，俘获全都是我的，我会挑选好的进献给君王和夫人，夫人不要抢！”妇好略带轻蔑地点头笑笑，有些无奈地回答说：“全都是你的，我不要贡献。”

崇侯前脚才走，妇好后脚就准备退兵。望乘慌忙劝说：“万一前线战斗不利，夫人还须去接应崇侯，怎能现在就退兵？咱们还是按照夫人的方略，缓步推进，以保证崇侯的后方安全吧。”然而妇好却只是摇头，冷冷地回答说：“他说千五百人足够了，他并不期望我的增援，我如果现在前进，他一定会认为我要抢夺他的功劳和俘获。”对于身份高、威名重，脾气也倔的崇侯尻，妇好只得让步，相比之下，面对只是诸侯子弟的望乘，她就没必要再那么客气了。

妇好原本对那个自大而倔强的老崇侯就没有什么好感，出兵以来，不知道为什么，须发逐渐发白的侯尻在妇好眼中，某些时候竟然会幻化出仓侯咎的身影来。妇好厌恶这种联想，仓侯咎那泛着野兽恶臭的气息仿佛还在面前飘荡，他那粗糙的手指仿佛仍紧紧攫住自己的肩膀，这使妇好浑身发冷。她只想这种幻觉尽快消散，最好的办法就是侯尻那讨厌的面孔尽快离开，不管是输是赢，她根本不想去增援崇侯。

于是，望乘只得率兵退回望邑内，三天后就接到了崇侯的败报。据说崇侯尻在进入丘陵地带以后，因为道路不熟而几乎迷路，结果中了土方的埋伏，全身插上无数箭支，还没能逃回望邑就吐血咽了气。土方趁胜追击，再度迫近望邑，望伯只得再次派遣望乘驾轻车去找妇好请援。“希望夫人还没有回到大邑……”望乘苦着脸这样想道。

然而还没等望乘所驾驭的轻车驶出南门，无数旌旗就已经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了。原来妇好并没有走远，她将军队隐蔽在附近山谷中，一得到崇侯尻失败的消息就即刻赶来支援，土方击溃了崇侯尻统领的商军，正在骄傲自满之时，侧翼突然遭到商军突击，立刻乱成一团。战斗从红日初升的“明”时开始，还没到日中，土方就全线崩溃了。妇好这才挥军追杀，第二天砍下了土方首领的脑袋，俘虏青壮千余人，妇孺六千人。

土方这个历史悠久的戎族，从此就基本从中原大地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