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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九章 傅说(其一)
2022-09-29


丧师近千人,但俘获是此数的十倍,并且彻底解决了土方问题,这场胜仗已经不算是“小吉”了。战争结束后,妇好把战利品全都均分给包括亚其、亚弜在内的从征贵族们,自己只留下三百名俘虏作为进献给君王的礼物——可以预见的,他们中起码有一半都将在庆祝胜利的典礼上被宰杀来祭祀上帝和先公、先王。

崇侯不但丢失了性命,也没能得到任何一样战利品,不仅如此,妇好还行使主帅的职权,以丧师之罪,把崇侯部下七名武士当场正法,以主君被杀不救之罪,把逃回来的三百余名徒步都贬作了奴隶——不是崇邑的奴隶,而是她自己子方的奴隶。

在下达这些命令的时候,妇好的态度依旧如以前一般沉稳,在外人眼中看来,或许会认为她是秉公而断,丝毫也没有生气,但也或许会认为这些安排早就在她的计划之中。作为军事贵族中最大家的崇侯,从此就一蹶不振,直到近两百年后才在帝辛的扶持下一度复兴。

多亚们因胜利而欢呼,因数量庞大的俘获而雀跃,但同时也因君王夫人的冷酷无情而感到心惊胆战。很明显,妇好早就预料到崇侯将会失败,但她没有尽最大努力去挽救这失败,似乎在她看来,利用崇侯的失败而使土方骄傲轻敌,并且再度踏足平原地区,才是战争最终取胜的关键。崇侯是被利用了,虽然是他自己主动撞上去被利用的。

衣人的君主是上帝的代表,风雨雷电昭示着上帝的冷酷无情,所以衣人君主也不应该具有凡人的情感。为了种族的延续,为了国家的利益,为了祖先的祭祀,他们不害怕冷血,却绝对不能够软弱。从这个角度来看,此时的妇好并不象一位夫人,并不象一位夏人,她似乎继承了君王的血缘,具备了君王的秉性。

能看清这一点的,包括从征的多亚们,也包括远在大邑的傅说。只是前者从此就心甘情愿地臣服在这冷酷无情之下——因为这对他们并无害处,还会带来丰厚的战利品——后者却从提拔自己的君王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想要划一道藩篱以限制夫人权力的无限膨胀。正因为如此,聪睿的傅说可悲地成为了下一个牺牲品。


妇好回归大邑,再度受到衣人们的欢呼和崇敬。武丁也对此次出征的成果表示满意,准备赏赐给子邑五乘兵车,但傅说竭力反对,劝谏道:“君王欲赐夫人,服好、宝器、奴隶足矣。子方无功,抑且无主,何所赐之有?!”

傅说的意思是说,此次进攻土方的军队,主力乃是武丁直辖的多亚之士,真正从征的子方之卒,不过作为妇好护卫的三乘车、九名士,以及二十名徒步而已,不能算是有功。况且,子方名义上的主人,也即妇好的养父已经缠绵病榻,早就无法理事了,他也没有明确的继承人,在不承认妇好是诸侯的情况下,子方目前并无主君。

武丁否决了傅说的意见,他说:“一人从师,一人有功,何所而不能赐?”但他同时也另外赐给妇好十名奴隶和大量珍宝器物——包括一尊精巧的三联甗——以表示对于内廷夫人和对于外服诸侯,他区分得相当清楚。

三联甗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炊具,它分为两个部分:下面是长方形的青铜鬲(煮具),铸有三口六足,可在足下聚柴燃火,以煮沸鬲中之水;鬲上三口各置一甑(盛器),可以放入三种不同的食物,利用方鬲所产生的蒸汽一次烹熟。三联甗的这般奇思妙想,常令后世之人击掌赞叹,可是赞叹的同时却又不禁感到疑惑,这件器物究竟是礼器呢,还是食器呢?

事实上,三联甗根本不可能是礼器。诚然,礼器中相当一部分是从食器也包括炊具转化而来的,比如鼎、彝,但那都是成种类的转化,而不会是单独现象。甗是鬲和甑的复合物,但无论甗、鬲还是甑,从来就不能算是礼器,没有道理唯独一具三联甗——即便它构思再巧妙,做工再精细,花纹再细腻——变成了礼器。

三联甗可以用来烹熟三种不同的食物,或许这些食物会被奉献给祖先和神灵吧,但神祗之歆享祭祀,不过取其一口气罢了,可能会在意食物是生是熟,却不会管它是热是冷。因此三联甗不必要直接被搬到祭祀典礼中去,况且要搬动它也实在不容易。

究其实质,三联甗只是一具新奇并且实用的炊具而已,武丁把炊具赏赐给妇好,也正是明确地向朝臣们表示,同时也向妇好表示:后宫夫人的本职乃是侍奉君王,从前如此,今后也将永远如此,他并不会因为妇好一次出征胜利,就此改变上天和礼法所赋予妻子的职责——这种表态倒是傅说所乐意看到的。

然而,傅说本是武丁在两手空空的时候从筑版工地上被选拔上来的,所以破天荒地加以重用,为的是依靠傅说的智慧去对抗史官和尹、臣,去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力,同时也觊觎本该属于上帝的代言人的权力。现在,武丁已经基本上得到了他所希望得到的东西,野兽已尽,猎犬如果不能乖乖地自动转化为看门狗,还要不时对着家畜狂吠,主人是不会乐见的。傅说可以看清天下大局,却看不清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恐怕是他最大的失策吧。

第二个失策,是傅说忽视了宫廷内外对自己的仇视的目光。因为前次反对出兵,他已经得罪了多亚们,而新上台的史官比如祝争、史宾等等,因为前任之被铲除而感激君王,同时也正因为前任之被铲除而始终警惕着傅说,生怕那个驼背再想出什么花样来如法炮制地铲除掉自己。傅说是个无私的人,他在尹、臣中也没有培植亲信,没有培养起真正支持、爱戴自己的部下,傅说是个不在意虚名的人,在衣人们看来,他丑陋、残忍,所有君王所颁发的不利于衣人的法令,一定都出自傅说的授意。

四方树敌的傅说或许还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维系君王和君王夫人的,并不仅仅只是表面上的婚姻关系而已,还包含有更深层次的,虽然未必可以被称为是真正的爱情的某种因素。当然,对于这方面来说,从未娶妻的傅说,甚至很可能从未对女子感过兴趣的傅说,毫无所察也在情理之中。

对于妇好来说,从前她就对那个丑陋的驼背并无什么好感,虽然她得以进入宫廷,甚至得以成为君主的正室夫人,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了傅说的智慧和努力,但非亲眼所见,切身所感,她对此就算有所认知,也不会长时间感念在心。况且在进行复仇活动的时候,傅说虽然受武丁之命从旁协助,但他本身对于杀人太过于热心了,也使得妇好每当回想起来就会不寒而栗。

回到大邑的妇好,继续沉浸在无可奈何的忧伤中,继续用种种的白日梦来打发见不到爱人的无聊岁月,继续手捧玉凤以怀念那久违的“凤鸣”之乐,傅说恰在此时向她连续射出毒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给了妇好以排遣寂寞的某种因由。


武丁十三年二月出师,征伐土方,四月间妇好凯旋回归大邑,她沮丧地发现,君王对于周女的宠爱仍旧没有衰减,并且周女已经被证实怀上了身孕。傅说趁机建议君王册立第二位正室夫人——大邑之主多妻,本是从大乙成汤时代就开始的不成文的传统。前此武丁打算立妇好为正室夫人的时候,傅说就曾经劝说过:“臣下多有谏言,君王慎之。何必要废黜正室夫人呢?立妇好并为正室,可也。”

武丁对此嗤之以鼻。商王之多妻,前此虽有先例,却不算很多,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因应政治需要,为了在两个家族或者部族间搞平衡才那么干的,而武丁的第一位正室夫人妇龏所出身的家族,早就已经丧失了政治影响力,武丁还有必要继续把这个没后台的女人摆在台面上吗?

然而这次的情况却又有所不同,傅说坚持请求武丁注意僻在西陲的周方——“周侯皇仆,世所谓贤侯也,而周虽贫乏,民皆尚斗,其师轻锐。服于大商,可为西伯,逆于大商,为腹心之患,王其察之。”所以他建议武丁同时立周女——现在也可以被称为“妇周”——为正室夫人,以笼络和羁縻周方。

傅说的战略眼光确实是相当敏锐的,虽然他此时根本料想不到,两百年后正是这个偏僻贫乏的小邦周,寻机东渡,灭亡了堂堂的大国商。武丁却并没有傅说那么开阔的视野,他无法把个人对妇周的偏爱与国家大事联系起来,于是笑一笑,敷衍说:“两夫人皆出于外服,可乎?”

“既已有一,何吝有二?!”傅说针锋相对地喊叫了起来。

宫廷中没有什么可以真正隐藏起来而不为人知的秘密,只要它牵涉到了某些人的利益,自然就会有谣言传播到当事人耳中。这些事情很难瞒过武丁,只要他有了解的意愿,他就可以了解到,这些事情也很难瞒过妇好,哪怕她并没有了解的意愿,也自然有人会让她了解。

傅说建议并立妇周为正室夫人之事,很快就由妇妌秘密转告给了妇好。妇妌所以对此事如此敏感,全都是因为自己的亲生儿子子启,而她认为妇好有必要了解这件事情,并且只有妇好才能解决这件事情,缘由也正在于子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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