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于是,这一年的犹奖颁给了爱娃,让全世界的艺术家怅然若失,犹奖惯例,遇到争议年,让艺术“捡漏”一次之后,至少十年内不会再作此施舍。但也使得这一届颁奖礼格外星光灿烂,有资格陪跑的艺术家们,再怅然若失,也不得不摆出“与有荣焉”的姿态共襄盛举。
颁奖礼在密米尔草地公园,自格里克斯堡家族将之捐作“世界科学艺术周”永久会址后,数个世纪公共建筑与景观设计风潮的沉积,使其呈现出一种略为芜杂却也别有趣味的格调,若干建筑和景观小品已是世界文化遗产级别,并常用于各种顶级展览、发布和演出,但毫无疑问,犹奖仍是重中之重。
较之上一届作为万众瞩目的领奖者(虽然只是代领),不得不格调优雅、风度翩翩,这一回辛蒂可以尽情放飞自己的着装品味:紧到几乎需要穿上后再缝合的暗红色铂胺丝长裙,小鱼尾摆极考验穿高跟鞋的功力和步态,而她悍然穿了一双九公分的雅乔伊黑鳗;罩一袭烟色air gauze,闪着点点极细极碎、若有若无的金钻,如暗夜里点点碎星光;长鬈发拢向一边,扣一个简单的星沙金发饰,此外再无首饰,尽情展现肌肤质感与骨骼线条,使得阿列克赛由衷地说:“你是全场最美的——你总是。”
他甚至暗示:“你该知道,这里有些空间是可以封闭甚至屏蔽的。”非常不符合他这一夜提名项目组青年科学家的斯文造型。
辛蒂笑着啐他:“去你的!”
按照惯例,小霎本该是今年的颁奖嘉宾,但她再次极力婉拒,理由是自己无论如何没有给爱娃颁奖的资格。毫无悬念,她再次得逞,所以只是低调到随意地穿了一件灰色薄纱A字长裙,辛蒂几乎怀疑就是当年“Ray与The Void”演唱会上她穿的那一件——只是拆掉了缀满欧根纱花朵的兜帽,不由得哀叹:“没有什么比目睹女孩子放弃美人的自我修养更让人悲伤了。”
“我是你的陪衬啊,辛蒂。”小霎笑,“你知道我是你永远忠心耿耿的陪衬。”
辛蒂只得再啐一次:“去你的!”
“噢,我的错,今晚陪衬你的可不是我了。”小霎调皮地冲她和阿列克赛眨眼,然后双手插在兜里晃走了。
辛蒂捂眼睛:“居然还有兜!这条裙子居然还有兜!这孩子已经彻底没救了!”
“有兜怎么了?”阿列克赛不明白,“我们的项目痛失犹奖都没见你这么痛心疾首。”
“全世界都知道你们的项目今年只是陪跑,无论如何算不上‘痛失’。”辛蒂很是无情地指出,又痛心疾首地说:“但你什么时候见过哪件像样的礼服还有兜,居然还是两个兜!”
为了配合辛蒂的着装,阿列克赛穿了件暗红色冷缎外套,闻言把两侧的兜全翻出来给她看,故意装出一脸无辜的茫然:“我这件难道不算礼服?”
辛蒂笑得踮起脚吻他:“小时候妈妈就告诉我,选那个什么时候都能让你笑的人。”
“我妈妈则说,选那个你总是想要让她笑的人。”
密米尔草地公园面积不算小,但设计理念是空间折叠与情景投射,切割成若干相对独立的空间,再以即时实景浸入式投影彼此连接,真正用于颁奖礼的场地只得一点点,而颁奖台根本就是贝克斯希尔海滨那座移动“风吹音乐台”的复制品,迷你到可爱,小小的折纸般扭曲的喇叭口舞台上,几乎只容得下司仪、获奖者和颁奖嘉宾。
今年的颁奖嘉宾是诺斯克利夫爵士,纪录片大师,上一次获得犹奖的艺术家——只不过那已经十四年前的事儿了,辛蒂都不太记得他究竟是凭哪部纪录片获奖。获奖之时他就已年高德劭,现在岁数更是超过三位数,却仍为爱娃的魅力倾倒,颤颤巍巍半跪下来献上奖杯,并久久地吻她的手,爱娃索性也跪下来回以热吻,使得全场响起一片笑声和口哨声。
而爱娃即使在这世界最顶级的领奖台上,照样穿得像酒吧驻场女伶,太紧、太闪、太短,但无论弯腰、鞠躬、跪下和站起,始终从容自若,且滴水不漏,再次让辛蒂叹为观止且自愧不如。
“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每一次我站上领奖台,试图说些什么的时候,大家总是嘘我:‘Cantare!Prego!’”爱娃捧着奖杯这样说,又引发一阵笑声、掌声和起哄,辛蒂跟着起哄:“Cantare!Prego!”
爱娃翻了个俏皮的小白眼,耸肩摊开左手:“看,我说吧——”大家又笑,继续起哄:“Cantare!Prego!”
“OK,OK,我会唱的。”她翻手往下虚按,“但不知怎么搞的,我就是想说几句,然后我保证,我会唱整整一个晚上,唱得你们所有人都烦死。”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而爱娃根本不等掌声止息,自顾接着说——仗着强大又彪悍的声息和没人能模仿的发音方式,让自己热情明快的声音凌驾于掌声之上:“我少女时代的女神——维吉尼亚·伍尔夫曾说过:这个世界从未请任何人来创作,从未请你来作画、写交响乐、讲故事、唱歌剧、拍摄日出和月落……所以世界也不会善待做这些事的人。
“但我要说的是,不管世界是否善待做这些事儿的人,犹奖显然善待我们。——是的,我这是非常直接、毫不掩饰地向评委会献媚。”
掌声刚刚止息,笑声又起。
爱娃也笑起来,笑着接着说:“我想,这或许是因为,艺术——以及与之相似的,诉诸人类情感与体验的,看似从未被世界鼓励过、也就注定不会被善待的行为——是某种‘冗余’。
“但世界真的厌恶冗余吗?就像人们曾以为‘自然厌恶真空’?我是说,看看我们自己,我们真的需要这么重的大脑吗?我们真的需要两个肾吗?我们真的需要这么长又这么难堪的青春期吗?真的需要做梦吗?真的需要爱情吗?真的需要如此丰沛的眼泪和敏感的心吗……它们难道不都是自然赐予我们‘冗余’?
“是的,也许它们都是‘冗余’,但这宇宙中岂有全无冗余的设计?如果它们只是‘冗余’,又为何如此美丽?并让我们不能放弃?纵观历史,无论怎样的险境与困境,人们总是无法放弃创作:刻在岩洞深处的绘画,写在监狱墙上的诗,藏在地板下的乐谱,沉进水井中的哲学著作,囚窗旁仰望天光时唱出的歌……我无法不赞同这样一种说法,人类的创作冲动,不应仅仅用精神需求或是逃避现实来解释,似乎更应该将之视为某种生理需求,或是进化赋予我们的刻进DNA的印记。
“我们总是说,艺术即经验。同样的,人也是经验,构成我们每个人的本质,是我们一生经验的总和。而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大脑——这个吝啬鬼,在我们一生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将自己交付给那个直觉与自发的‘自我’,因为这样更节省能量,而这样的自我累积下来的经验,我们恐怕永远无法清晰地判断是否属于‘冗余’。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认为,更像是人类文明‘冗余’的艺术,与科学的关系,可能远比我们以为的更密切——至少应该更密切。
“我有许多学者朋友,他们为我讲解过艺术如何作用于人类社会,从远古时代开始,使人类学会诠释世界、理解彼此、懂得抽象概念,创造想象共同体,累积集体记忆,进而造就了今天的我们。
“我也有许多科学家朋友,他们试图让我理解艺术如何与人脑共同进化:皮层和新皮层的构造,从脑干到前额皮质,从边缘系统到小脑……我尽力了,我发誓我尽力了,但你得承认,对于一个搞艺术的人来说,这些未免也太难了。
“但是,这世上有些东西,你或许并不能搞明白,但你就是能懂得。“就像我能懂得我手中这座奖杯的意义和价值——尽管我知道今年是‘争议年’,”——轻轻的、零落的笑声响起,不无尴尬,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犹奖颁奖礼上毫不掩饰地说出“争议年”,爱娃就差直接说自己是“捡漏”了。
事实上她接着就说了:“我也知道获得犹奖的艺术家,都算是‘捡漏’。”这下连辛蒂都捂脸了。但爱娃无比坦然地接着说:“即使如此,我仍满怀感激。感激世间仍有如此奇妙的顶级奖项:当科学一骑绝尘之时,仍愿意偶尔与艺术携手,给与艺术一席之地,就像大自然给予那些美妙的‘冗余’一席之地。”
掌声响起,也许是为了掩饰方才的尴尬,也许是爱娃“兵行险招”的惊人之语后找补得太出色,掌声格外热烈。辛蒂不由得感叹,像爱娃这样面向公众的艺术大师,必然也是人类心理、情绪和行为控制的专家,而且是这些领域内的学院派永远望尘莫及的。
“所以,最后,除了发自内心的感激,我也只能献上我的歌声,你们待我太厚,世界待我太厚,除了歌声,我无以为报。”
伴随着再次响起,久久不息的掌声,人群中又一轮此起彼伏的“Cantare!Prego!”爱娃接过一把吉他,随意坐下,似乎漫不经心地拨动——她没有选自己的任何作品,而是选了一首古老的歌:《Gracias a La Vida》,古老得已经进入了历史或传说,在此之前辛蒂都没有听过。而且这首歌完全不是爱娃的风格,它是如此简单,仿佛不是写出来而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一般。辛蒂迅速检索了一下,作者是二十世纪上半叶被称为拉美“歌魂”的比奥莱塔·帕拉,而这是她留给世界的最后一首歌。
即使这首歌不是爱娃的风格,仍被她演绎得无与伦比,直击灵魂。
“感谢生活,生活对我义重情深,
她给了我一双明亮的眼睛,
世间万物黑白分明,
我看见了星光点缀的高高的天幕,
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了我的爱人……”
那确实是一个星光点缀的美丽夜晚,周遭的灯光随着她的歌声暗淡下来,只有夜光树的枝叶被风吹动,树叶背面若有若无的荧光轻轻摇曳,还有重重叠叠的投影中人们走动时,被捕捉动作的离子灯勾勒出微光闪烁的轮廓,让辛蒂仿佛置身一个清晰又真实的梦境,带点恍惚,近于微醺。
“感谢生活,生活对我义重情深,
她给了我敏锐的听力,
我听见日夜轮换,蟋蟀和金丝雀的歌声,
听见小狗、暴风雨、铁锤和汽笛,
还有我的爱人温柔的呼唤……”
仿佛有谁用看不见的细针,轻轻碰触辛蒂的眼球,极轻的一下,带着几乎察觉不到的刺痛,更像是心理作用——事实上本来就是心理作用,只是她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一个身影,在某个一闪而过的投影上,她下意识地去追寻那个身影,它却早已消失在纷至沓来的投影中,几乎不辨是幻是真。
“感谢生活,生活对我义重情深,
她让我疲惫的双脚走个不停,
走过城市和山林,
海滩、沙漠、平原和溪流,
来到你的家,你的庭院和小镇……”
爱娃沙哑又醇厚的歌声似远似近,如星光下温暖的雨点,寂寂地、漫漫地、茫茫地洒落周遭。辛蒂闭上眼睛,再睁开,启动虚拟投影,一帧帧即时抓取的园中图景迅速掠过,她再次捕捉到了那个身影,不是幻觉:粗砂色长外套——明显是狄伦黎雪的设计,黯淡的金色长发,头垂得很低,几乎有点畏缩的样子,仿佛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超出常人的身高让人无法忽视……然后,辛蒂一时间分不清是虚拟投影中的画面,还是眼前随机的投影,一角灰色的纱裙一闪而过……
“感谢生活,生活对我义重情深,
她给了我这样一颗心灵,
让我感受人类精神的累累硕果,
分清善良与邪恶,
而当我凝视你清澈的眼睛,
这颗心就无法控制地涌起激情……”
辛蒂闭上眼睛,再睁开,内置目镜锁定了一个画面,让她的心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让她不得不用手按住胸口,就像要按住骤然涌起,几乎让她无法分辨的情绪,还有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悲哀,就像爱娃的歌声,如此美丽,仿佛天籁,却是那往昔的歌者殉情般结束生命之际,留给世界的绝唱——
“感谢生活,生活对我义重情深,
她给了我泪水和欢笑,
使我能感受苦难,也能感受幸福,
我的歌和你的歌都由它们组成,
而世间每一个人的歌声,都出自我的灵魂……”
辛蒂看到,在密米尔草地公园的某个角落,那道著名的克莱戴森玻璃竹墙,墙后的灯光略微明亮一点,投下虚拟的斑驳竹影,墙角一张长椅,小霎躺在上面,枕着亚伦的腿,亚伦坐得笔直,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让他几乎像是一个剪影,甚至不像是人类的剪影,更像是一只金毛大狗,守着它终于找到的小主人……风吹动他的发梢,也吹动小霎的裙角,还仿佛吹来了爱娃的歌声,像一双看不见的温柔的手,捧住这寂静的小小角落,“感谢生活,生活对我义重情深……我看到星光点缀的高高的天幕,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了我的爱人……”
辛蒂闭上眼睛,再睁开,让睫毛沾走那一点泪意。听说有些地下诊所提供内置目镜植入后的泪腺改造手术,流行的做法是将泪管导入口腔,把眼泪直接吐出来,以免影响目镜的使用。当然辛蒂没有这样做,所以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就像无法控制自己的心,那颗心仿佛被两种力量牵扯着,一种是立刻追着定位过去的冲动,而另一种力量更为强大,将她牢牢地钉在原地,无法迈出一步,甚至无法转身……“也许是爱娃的歌声,”辛蒂想,“爱娃的声音太美,这首歌太动人……”但她也知道,不是这样。
当然爱娃的声音太美,这首歌太动人,小小的舞台,有限的空间,仿佛有人在晃动无形的酒杯,杯中盛满了琥珀色的酒,散发出迷离暗哑的旧时光的芬芳,“感谢生活,生活对我义重情深……我听见日夜轮换,听见蟋蟀和金丝雀的歌声……还有我的爱人温柔的呼唤……”
辛蒂闭上眼睛,再睁开,锁定的画面中已经没有亚伦的身影,小霎躺在长椅上,盖着那件长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