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一

子渔成为太子以后，积极地参与到朝政中来。本来按照商人的传统，只要太子已经行过冠礼，已经成年了，就可被尊为“小王”，可以与君王同理朝政。武丁虽然期望大权独揽，但以一人而治天下的集权思想此时并未深入人心，商王朝事实上是以商王为中心的贵族联合执政，所以他没有理由，也没有愿望，要刻意地压缩太子的权柄。

况且，相较子弓来说，武丁倒并不讨厌子渔，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挺喜欢这个容貌清俊、仪态端庄，而又从来不会和自己顶着干的新太子。

太子分担商王繁琐沉重的种种祀与戎的担子，任何一种国家级的祭祀，甚至祭祀上帝，祭祀大乙，都可以由太子代替王来主持，而太子如果出征，也可以与王同样乘坐戎车。除了时王掌握有最终否决权以外，小王与王就权力上来说，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因为理论上，小王终有一天也会变成真正的王的。

但是武丁很少对子渔的所为行使否决权，他日益感觉子渔的所思所想、所操所行，竟然与自己毫无二致。一句话，子渔的施政理念与他的前任子弓是根本相悖的，与时王武丁却符合若契，在武丁自认为烛照万里的目光逼视下，这是根本伪装不来的。

武丁感觉自己仿佛是找到了一个分身，这个分身可以承担起绝大多数辛劳的工作，但既不会出轨，工作成绩也从来都让本身万分满意。虽然从数年以前开始，武丁就已经把祀与戎的很大一部分都委托给了妇好，但妇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自己的施政理念，她只是忠实地执行武丁所交付的任务而已，毫无主观能动性。子渔却与妇好不同，他有自己的主张，有自己的想法，只是这些主张和想法即便不是武丁的主张和想法，也必然是武丁的执政理念的体现甚至是延续。

“若早废黜子弓，而以子渔为太子，我会轻松多了吧。”武丁经常这样想道。

同时子渔在朝中也获得了相当的人望和爱戴，他有武丁之能，却无武丁之威，虽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却从来不以势压人，即便退一万步，还能扛出君王来说服群臣。一方面，子渔得位未久，威信不立，另一方面，他自己就很清醒也很谨慎地认识到，如果臣下超越了君王，甚至只是等同于君王，都必然是会招来祸患的。

武丁朝中期辅政的重臣是仓侯虎和甘侯告，侯虎本就是子渔一党，自然事事相助子渔，而侯告则认为：“小王有御众之才，而无擅杀之威，王其中兴，小王继之，可保太平百岁。”他也同样逐渐地爱戴和支持子弓，王朝内外，难得地一派和睦景象，波澜不兴。

——当然，这也要归功于武丁已经把反对自己执政纲领的臣子大多杀死或者放逐了，子渔执政才能如此的毫无阻碍，水到渠成。

因为有子渔代替自己处理庶务，武丁的生活更加奢靡腐化，到处搜刮美女，亦常作长夜之饮。妇好更少有机会在祭台之外的地方见到武丁，遑论得到与丈夫单独相处的机会了，她为此而感到苦恼，甚至有所怨怼，然而武丁即便察觉到了，也干脆当看不见。他并非不宝爱妻子，少年时代的恋情即便轻浮，即便肤浅，不管是不是有结果，都往往会延续终生，无时或忘。然而作为一名君王来说，武丁把政务放在了爱情之上，作为一个男性来说，他更是把享乐放在爱情之上，在他看来，既然自己永远也无法遗忘那段火热的爱情，那么妇好也是不会忘记的吧，只要双方都不忘记，爱情就将永远延续下去，永远也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褪色、变质。

武丁对自己很有自信，对妇好的信任却多少要打个折扣，他错误地认为有可能会断送这段惊天地、泣鬼神的世纪之爱的不是自己的享乐，不是自己的疏忽，而是妇好的移情别恋。他认为作为命定可以多妻的贵族甚至是君王，多搂抱几个女人并不能使爱情淡化——一者是刻骨铭心的深爱，一者是延续宗嗣的工作，不可混为一谈——但他同时偏执地认为女方若把目光转向另外一个男人，那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种偏执到有些自私的想法，既是时代所限，也是男性惯有的惰性。妇好所想，自然和武丁大相径庭。

因此武丁虽然整天沉醉在更为年轻的妻妾甚至是女奴的温柔乡里，很少再去照顾妇好，但他同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关注妇好的一举一动，他经常悄悄召来妇好身边的侍女，向她们打听夫人起居的每一个细节。他知道妇好有所苦闷，但他只会用更多的赏赐来表达自己对妻子的重视，同时妇好因为苦闷而再次请求前往子方，恳请了好几次，因为没有无可抗拒的理由，武丁再也不肯答应了。

“余一人以其为后宫之主，并付以祀与戎的重任，四时俱赏，过于诸侯，她还有什么不满的吗？她为何苦恼呢？”武丁经常召来子渔共饮，密谈政事，某次喝多了几觥，就这样把心里话掏出来询问子渔。

以子渔的年龄和人生经历来说，他无法理解什么叫做真正的爱情，对于妇好的苦闷，他比武丁更为茫然无识，他只能纯从政治的角度来提醒武丁：“夫人权重，我王慎之。”

“你说什么？”武丁愤然而起，差点把面前的几案都推翻了：“你是说妇好会背叛余一人吗？”

子渔吃了一惊，急忙摆手：“小臣不是这个意思。夫人得我王恩信，绝无异心，但要防备小人依附于夫人权柄之上，伺机弄权。夫人过于善良，恐怕终会被小人所蒙蔽。”

“小人吗？”武丁歪着头想了想，“或许束泉就是这样的小人吧，余一人应当如何处置他呢？”于是他藉着酒意，把自己对子束泉的厌恶向子渔和盘托出。

“此人竟然貌似夏桀？！”听到这话，连子渔也吓了一大跳，“即请除之，免生后患！”

武丁轻轻摇头：“恐于夫人有碍。”“夫人何所爱于……”子渔差点就要说出来“夫人并非子方之女，何所爱于子方之人”，不过他还是及时把话给刹住了，对于妇好的身世，自己究竟知道多少，还是不宜泄露给君王知道——“夫人何所爱于子方之一小臣？譬人生疣，不早割之，恐化为疮，到那时候才真的会伤害到夫人呢！”

武丁轻轻点头，若有所思。

子渔从宫中退出来的时候，迎面撞上了妇妌。妇妌才从妇好的寝室出来，因为妇好的苦闷，她想要觐见武丁，劝说君王多关注夫人，恰巧听到了武丁和子渔的谈话。于是她责备子渔说：“小王能得此位，全靠了夫人，你怎能背叛夫人，劝君王除去夫人本族的束泉呢？”

子渔已经有了三分酒意，对于妇妌的责问根本没有用心细想：“我这也是为了夫人好呀。夫人若与束泉无私，何爱其命？若与束泉有私，也该尽早割断。束泉若在，王必疑夫人，疑之久矣，难免生变。”

妇妌也经常听妇好提到束泉，出于女性的本能，她很清楚那两人之间的情感究竟是何种类型的，究竟会不会向错误的方向发展，但这种直觉所得，也根本无法向子渔解释明白，况且，就算解释明白了，子渔会转过身再去找武丁，收回前言吗？于是她只有轻轻叹息说：“小王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