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诺爱米说得没错,亚伦的工作室能买他们十个酒庄,可能还不止。
他们把顶楼给了他——不是哥特小说或惊悚剧里那种逼仄阴暗的阁楼,而是最好的房间,做过拟呼吸透式改造,宽敞、明亮、空间很高,四面墙全是书架,塞满了实体书,辛蒂从未在任何人家里见过这么多实体书,都没贴识别码,也没看到室内抓取装置,只有一架移动的梯子供上下取书,复古得不能更复古,简直可以用来拍历史剧。
阳光从最高处的圆窗照进来,在略斑驳的木地板上投射出一个光圈,书桌恰好在光圈之中,老式的又大又沉的木书桌,年深日久,木头颜色深暗,并不起眼,但一望而知贵得惊人,桌上的玻璃罩铜台灯也是如此。辛蒂叹气,她见识过这种做派。不同的是这张书桌凌乱之极,堆满了书,一直蔓延到地板上,又在地板上高高低低地堆起十几摞,把书桌围住一半,另一边是一架老式黑胶留声机,开始辛蒂以为是仿制品,凑过去细看,发现是一台真正的Elliott,倒吸一口凉气,迅速离它远远的。
她又翻了翻桌上的书,特别是摊开的那些:海德格尔、本雅明、荣格、罗兰·巴特、金在权、伊格尔顿……辛蒂再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选择和组合,简直有点摸不着头脑,同时不知为什么,想象亚伦在这间屋子里,这张书桌前的情形,又让她觉得怅然。
然后,她看见了一本薄薄的小书。
她知道亚伦在给某部片子做配乐,项目阵仗颇大,因为在初期,对外口风很紧,安德烈和诺爱米都没细说,也许是不知道详情。当然辛蒂知道这本书,尽管不是作者的代表作,仍算名著级别,一度还被列为通识教育推荐阅读书目。但辛蒂就像绝大多数理科生,只要看过推荐阅读书目的影视作品,就当已经读过了。——而这部作品虽然不是改编和翻拍的第一梯队,也可算是长青IP,翻拍过不止一次,辛蒂都看过两遍,一次是电影,一次是剧集。
那部剧集当年还颇火,足足拍了三季,所以辛蒂没想到原著只有这么薄薄的一本。
圆窗投下来的光圈已经移到辛蒂身后,一张老式皮质单人沙发,大而笨重,皮质暗哑细腻,陷进去想必舒服之极,简直像是一个邀请。亚伦还没来,辛蒂很不见外地坐进沙发——果然舒服得让她几乎忿忿不平:“这帮废柴二代,一个两个都这么会享受!”
就像绝大多数同时代人,辛蒂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实体书了,何况是这么古老的版本,纸张完全不含复合碳纤维,更不用说近几年开始使用的石墨烯,虽然明显经过保护修复,仍然又黄又脆,辛蒂甚至仿佛闻到了某种陈旧又悠远的味道——虽然她觉得这只是视觉与触觉误导了嗅觉。但同时她又有点理解为何复兴实体书运动绵延不绝,在这样一个午后,这样一间阁楼,这样一只沙发里,翻开这样一本实体书,实在是太奢侈却又太迷人的享受。
更让辛蒂意外的是,原作与她记忆中的电影情节相去甚远,剧集更是只有名字相同,其他一切都南辕北辙。她没想到会是一个如此简单的故事,简单,而又忧伤:一对有心灵感应的超能力者(一个能读取情绪,一个能读取思维),来到某个奇异的星球,调查土著奇特的信仰与生活方式。那是一种古老的智慧生物,进化时间比人类早许久,却始终处于文明的初级阶段,即人类学家所谓的“摇篮时期”。更为奇特的是他们所有人都抱持同样的信仰,无一例外,信仰的核心是在生命的某个阶段(通常是“四十年尘世的辛劳”之后),无论健康还是疾病,贫穷还是富有,儿孙绕膝还是孑然一身,都要抛下一切前往圣城,往脑骨中植入一种以人体为养分的寄生物,而后漫游城中,享受最后一段悠闲欢乐的时光,直至被寄生物吞噬,与地表之下巨大的寄生本体相融合,相当于和古往今来所有的同类合为一体,进入圆满的永生。
故事里写到了信仰,被寄生的平静与喜悦,融合之后的圆满,汹涌的大爱,与一切同在的幸福感,仿佛那就是人类一直在寻找的至高与至圣;也写到了爱情,两个心灵感应者是一对情人,以寻常人类无法想象的方式从身到心的结合,触及灵魂几乎毫无保留的爱恋,就像是只为彼此而生;也写到了怀疑与悲哀,即使是这样触及思维、情感、心与灵魂的爱人,仍不可能真正全无保留,真正彻底地理解和相通。最后女孩选择留下,投身于吞噬者的洞穴,融入那仿佛是无尽的爱与存在;男人独自离开,悲伤、疲惫、幻灭,将爱人与神明的召唤摒弃在心灵之外。
辛蒂合上书,天光也恰恰离开了沙发的位置,她阅读速度足够快,书也很薄,但仍觉得仿佛用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个好故事,不是吗?”有人在她身后轻声说。
是亚伦。
辛蒂想要起身,亚伦按住她:“请坐,辛蒂,我知道这张沙发很舒服,今天它是你的。”
然后他盘腿坐到地板上,对辛蒂微笑。这一刻辛蒂不得不承认阿列克赛说得没错,他仍然很有魅力,虽然与当年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抱歉,我没注意到你进来了。”
“其实我一直在门外,不想打断你看书。”
“那么抱歉让你等在门外。”
“没多长时间,辛蒂,你看书很快,你们都是——这真是让人羡慕的优势。”
这时辛蒂才注意到他的声音,温柔、沉静,但沙哑,还隐约有些粗砺之感,“看来老板没说错,他总说你高音部分全靠蛮干,早晚得毁了嗓子。”
“你应该知道,辛蒂,如果把我坏掉的东西列张表,嗓子大概在最不重要的那几样里。”这样说的时候,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微笑,同样温和、沉静,但又带着隐隐的说不出的淡漠和疏离——辛蒂见过这样的微笑,不由得为之叹息,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讨厌这么说,但有时你们真的是太像了。”
“谁?”
他没见过那时的小霎,和他一样,剃短了头发,打着赤脚,穿着褪色变形的旧衣服,温和、沉静,又淡漠,仿佛放弃了整个世界。辛蒂说:“当然是安德烈。”
“我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生为安德烈那样的人。”
“谁又不是呢?”
“那需要非常幸运,我很遗憾,辛蒂,我们都不是特别幸运的人。”
他的微笑依然不变,不能说像是面具或是应对机制,因为确实真诚、平和,还很温暖,但同样无法说那是一个纯粹的自然而然的微笑,没有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能在一张脸上维持这么久。
“对不起,亚伦,”这是辛蒂第一次当面对他说出这三个字,“我向你推荐了EGIR,我也签字了。”
“别这样说,辛蒂,我们都知道,如果不接受EGIR疗法,我大概永远不能离开疗养院。”
“该死——我不该这样说,但我答应过,不对你隐瞒任何,包括我自己的真实想法。我——”辛蒂说不下去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轮到亚伦来安慰自己,“嘿,辛蒂。”他说,“你简直也和安德烈一样了。我猜他也不怎么喜欢现在的我,我不得不每天告诉他一遍‘我很好’,有时还不止一遍。我还听到诺爱米也这样对他说,说了一遍又一遍。你知道的,安德烈,他有时候就像是小孩子。”
辛蒂略作礼貌性的挣扎:“我不是不喜欢现在的你——”
“没事儿的,辛蒂,我也不喜欢,”亚伦打断她,用一种非常温和,几乎开玩笑的方式,“而且我知道,你也不喜欢以前的我,你不喜欢任何一个我。记得吗?上一次我们这样单独相处,你扎了我一针。”
辛蒂也忍不住笑了:“我还扇了你一耳光——老天,如果世上真有摇滚bitch名人堂,一定有我的一席之地。”
亚伦和她一起笑了,那个微笑变成了大笑,轻松、愉快,又肆意,但就是给人一种感觉,仿佛这只是暂时地搅动了水面,搅散了一个微笑的投影,很快它就会恢复如初。
事实也确实如此,亚伦很快恢复了微笑:“告诉我,辛蒂,你想要什么?还是你带来了什么样的坏消息?”
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下去了,辛蒂对自己说,至少现在不能——或者说不能这样开始。她转向手里的那本书:“你在给这个故事做配乐?”
亚伦挑起一边的眉毛,似笑非笑地瞟了辛蒂一眼,那一瞬间曾经的他回来了,敏感、锐利,危险又迷人,但只是一瞬间而已,他好脾气地接过辛蒂的话头:“他们给了我这个机会,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说了导演和制片人的名字,辛蒂无法掩饰惊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经成为如此高段位的音乐人了吗?”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们只是二流半的乐队,而且你没错。”亚伦笑着摇头,“投资人的女儿和诺爱米是朋友,你知道,她们曾喜欢我们乐队,也知道一点我的情况。于是他们找我聊了聊,觉得我合适——当然我不能肯定,是真的觉得我合适,还是为了话题性。我倾向于认为是后者,因为他们明确表示,希望片子推广的时候,我可以公开自己接受过EGIR治疗的事实,并就此探讨作品的主题。”
“听上去不是什么好建议,”辛蒂立刻说,“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这一条无论如何要删掉。”说着她有点生气了,“简直居心叵测,他们还需要这样的炒作?还是炒作真的永不嫌多!”
“你一点没变,辛蒂,这真好。”亚伦拍了拍她的胳膊,“炒作当然永不嫌多。但是放轻松,辛蒂,一切都还只是意向性的,什么都还没有说定。而且你知道,我有太多需要人担心的地方,但唯独这一点你是可以放心的。”
“抱歉,我越界了。阿廖沙说过,我总是这样,一但可以针对什么,就看不到边界了。”
亚伦看着辛蒂,仿佛有什么更真实的东西,想要从微笑的水面下浮起,“你知道吗,辛蒂,有那么一刻,你太像阿徹了。”
辛蒂认出了那更真实的东西是什么:来自往日的痛楚,蒙着时光的轻纱,仿佛幻像或鬼影,早已不那么强烈,甚至已不再清晰,但仍然是痛楚,仍然能轻易触及心底。
“对不起,辛蒂,不是为了小霎,更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阿徹。还有,谢谢你,辛蒂,同样为了阿徹。”
即使已经隔了这么久——或者正因为隔了太久,就像是有人正面给了她一拳,正中鼻梁,酸痛就从那里开始,蔓延到整张脸,整个脑袋,甚至上半身。幸亏内置目镜的升级版有泪腺控制功能,辛蒂想,在诺爱米面前,她忘了启动——也可能是故意的,但面对亚伦,她不会再疏忽了。
而亚伦仿佛还嫌辛蒂的鼻梁不够酸痛似的,接着说:“你知道吗,辛蒂,是阿徹选了安德烈。谁都看得出,安德烈并不符合我们的人设——还是阿徹做的人设,但他仍然选了安德烈。他说,安德烈是这样的人,即使有一天他不在了,安德烈也能把我照顾好。”
辛蒂不知道内置目镜的泪腺控制功能是什么原理,会不会失灵或崩溃,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情形,她不想成为第一例。所以她无视自己心里的声音,那声音正在对那往昔的幻像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们都想要保护所爱之人,甚至想要保护所有人,但这个世界不是这样运行的,我们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
所以她只是轻声说:“确实没有比安德烈更好的选择了。”
“安德烈很兴奋,你知道,他几乎会为任何事兴奋。诺爱米告诉我,他差不多认定自己能在里面客串某个角色,尽管还没搞清楚我们到底要拍什么。”
当然,诺爱米这样说。辛蒂想,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所爱的人。
所以她只是笑着说:“我记得安德烈似乎是说过,他的理想是当演员来着。这部戏里肯定需要大量外星龙套,只是可惜了他的好卖相,但我觉得他不会介意的。”
“这你大可以放心,辛蒂,他们把故事的外壳改得面目全非,从未来改成架空的过去,从外星改到深海,万能百搭的亚特兰蒂斯大陆又被发现了一次。海底人类的造型要多美有多美,安德烈想帅成什么样就可以帅成什么样。就连寄生物都很漂亮,我看过设计图,已经出了两稿,一稿是水母,一稿是海星。——你知道,如果忠于原著的话,外星人根本就是E.T.,寄生物则绝对是抱脸虫。”
辛蒂没忍住笑出声:“难怪我之前看的改编都是恐怖向。”
亚伦甚至还和她一起吐槽了一下那部剧集,尤其是结局:男主忽然超英附体,从太空港一路杀到寄生洞穴,干翻无数怪物,救出女主和大量外星人,炸掉了整个山头和寄生本体,在烈焰和硝烟中和女主接吻——时间长得让人纳闷两人怎么没憋死,再决定留下来一起统治这个星球——哦,不是,是为这个星球带来新秩序与美好未来。当然,最后也没忘让一小节寄生物的残肢从犄角旮旯里爬出来,以备重启续集。
“如果我是作者,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辛蒂说。
“没关系,作者想必早就习惯了。”亚伦告诉她:“他生前就多次看到自己的故事被改编翻拍得让读者都替他吐血。”很明显,尽管还是“意向性的”,但他已做足了功课。
也许诺爱米是对的,辛蒂又看向书桌,满满当当,凌乱不堪,也许这样真的是最好的,他喜欢和投入正在做的事——至少他想要喜欢和投入。这让谈话变得愉快——她意想不到的愉快,但也让她的心变得更沉。事情总是这样,当轻快的更轻快,沉重的就会更沉重。
“但这次改编不一样,我觉得他们的目标是P&M奖,很有野心,不是吗?”亚伦接着说,“你知道,已经有快二十年没有电影拿过这个奖了,人们都说那已经是‘Poem but no Movie’奖。每个人都很投入,在面目全非且足够吸引眼球的外壳下,他们想要忠实完整地保留和呈现这个故事的哲学内核:关于永恒的孤独和无止息的渴求,关于爱和信仰。我必须承认,这很动人。”
此刻他的脸和眼睛也很动人,扭曲而不对称的面部轮廓,让他像是传说中在摇篮里被偷换了的妖精的孩子。那个持续了太久的微笑终于淡去,几乎消失,微弱但更真实的光照亮了这张脸——辛蒂熟悉这样的光,她曾见过无数次,当人们说起真正放置了心与爱的人和事的时候,脸上和眼睛里就会有这样的光。幸亏她手里拿着书,不然她没法控制自己不去碰触亚伦的脸,而她将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要把这样的光,从这张脸上抹去。
所以她只是温柔地说:“我很高兴,你觉得这很动人。”
亚伦看着辛蒂:“但是辛蒂,我并不觉得你很高兴。”——黑暗也回来了,同样微弱,同样真实。事情总是这样,当光照进来的时候,暗影也随之而来。
辛蒂抚摸着书的封面——真的是太古老的版本,出版时人们大概还想不到它会成为经典,所以装帧相当简单粗糙,“怎么说呢?我恐怕这个故事的核心部分不能说服我。”她没有真正回答亚伦的问题——她仍然把这本书当作浮木,“它的哲学内核太古典主义,太理想化,几乎还在十八世纪,还是老黑格尔的那一套:一切的本质,一切的目的,都是上升并回归到‘绝对精神’。但永远会有人问:如果不呢?如果我不选择成为绝对精神的一部分,而仅仅想要做我自己呢?从黑暗中与上帝角力的那个倔老头,到都灵街头抱着一匹老马痛哭的疯子,甚至到你们翻唱的那首《Engel》,顺便说一句,我觉得那才是你们最成功的翻唱。”
“你真的太犀利,辛蒂,我很好奇阿列克赛怎么能忍受。”亚伦插入一句感叹。辛蒂回了一句玩笑:“阿列克赛必须忍受。”
“我确实在考虑用这一首,至少这一句:Gott weiß ich will kein Engel sein!”亚伦说。
“Gott weiß ich will kein Engel sein ——上帝知道我不想成为天使。”辛蒂叹了口气,把书递给他——就像是放开了浮木,“祂真的知道吗?人真的知道吗?”
亚伦接过书,“我明白你的意思,辛蒂,这也是这个故事真正打动我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荒原之上,黑暗之中,独自醒来,独自睡去,想要理解,想要拥有,却不能真正做到。”他随意地翻开一页——显然对这本书已熟悉之极,读出书里的句子:“人类的基本意识,对独自存在于宇宙中的恐惧——或者只是对死亡的恐惧,或者更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最原始的感情:所有人都诞生于孤独之中,但他们唯恐如此,他们总是寻找,想要彼此联系,穿透虚无,与他人有所交集,有人偶尔成功,有人从来没有,还有的人很幸运,就像我们,然而所有人最终都会回到黑暗的荒原,独自一人。”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或者说,真的是这样的感觉?”辛蒂问,她还想问更多:是只有你?还是我们所有人?是不是这样的感受原本就深藏在所有人的灵魂之中,只是被某些偶然或意外释放和扩大?有时因为自然的缺陷,有时因为人的恶意或疏忽,而有时原本是出于善意,为了治愈……但她已经知道,这样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无论问谁,无论问多少次,无论人们给出怎样的回答。
“你说过你会对我说真话,以及你最真实的想法,那么辛蒂,我也会如此。”亚伦合上书,把它合在掌心,看着辛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比之前任何时候显得更真实,“我并不认为他人能够真正理解,但我相信你能够明白。那是一种和整个世界隔开的感觉,尽管只隔着一层很轻很薄的东西,就像雾气,但无法消散,像灰尘,但怎么也擦不干净。我在这里,但我并不觉得自己真的在这里,世界在我眼前,在我周围,但我并不真的置身其中。
“我被放到了另一个世界,对这个世界、世界上的任何人,以及在这个世界里的我自己,都漠不关心的另一个世界。
“有时候我又会觉得,其实自己原本就在另一个世界,只是之前它更狂暴,更黑暗,所以我才会一次又一次试着撞进真实的世界,不管用什么方式,不管前面拦着的是什么,不管要把什么撞破或碾碎。而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没用的,你进不去的。而我身处的世界,也变得似乎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我该怎样让你明白呢,辛蒂,就像是威士忌,你还认得出那是威士忌,你知道那曾是你最爱的酒,你甚至还记得它的味道——至少你觉得你记得,因为你能够形容和表达,但你就是已经尝不出那种味道了,尝不出它和世上任何一种酒有什么区别,甚至尝不出它和水有什么区别。”
往昔的幻影不肯离去,带着威士忌的气息,像月光又像灰烬,像时间又像回忆,甜美,又苦涩——更苦涩的是,她意识到这世间还有人,已经尝不到这种苦涩的味道。
“我们做了什么。”她低声说。
“我也曾这样问过,觉得自己应该是愤怒的——如果我还能调动得起愤怒这种情绪的话。但你总得做点什么,不能就此放弃。虽然当你被设定为‘不要放弃’的时候,放弃真的成了最容易的选择。放弃世界,放弃自己,放弃挣扎,放弃寻找意义和价值,放弃爱。
“尤其必须放弃爱,因为爱不像威士忌。——如果只是一种酒,你可以装作仍然享受它,但如果是你最爱的那个人,你要如何装作仍然爱她。”
辛蒂不能欺骗自己,她曾期待这样的时刻。期待那年轻的、突如其来的、热病一样的爱成为过去;由此而来的混乱——席卷了许多人,带来太多伤害和痛楚的混乱甚至疯狂终于结束;他们能够放下曾怎么也不肯放手的爱,放下彼此,让一切最终结束,让每个人的生活继续下去……然而当终于听到亚伦亲口说出他已经不记得爱的滋味时,她却又觉得心痛得厉害。
更让她心痛的是,她知道亚伦更痛苦——尽管他可能也已经尝不出痛苦的味道。
而在这一切之上,还有另一种解脱之感,同样痛楚,甚至更痛楚的解脱之感,痛楚,却又轻松:如果他已经不再爱了,那么事情就好办了,因为他们也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有的时候,没有选择是最好的选择,“没有选择”所带来的痛苦,是这个Черт的世界所能给出的最大的善意。
“所以,你放弃了?”她轻声问,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她已经察觉不出那是因为希望,还是因为痛楚,是因为解脱,还是因为悲哀。说你放弃了,她在心里说,说你放弃了,然后我们就离开,把你留给安德烈和诺爱米,这世上最甜蜜的家,这世上最善良的人,还有你努力想要投入的事。安慰与快乐也许只是幻象,就像书籍、故事、音乐和电影,但幻象仍然可以温柔地环抱着你,而人们仍然向其中寻求慰藉,寻求联系与理解。
说你放弃了,她在心里说,亚伦,求你了,说你放弃了。然后我就离开,什么也不说。哪怕这是一个错误,哪怕余生里你要用每一天来恨我——如果你还能恨的话;哪怕这会带来新的痛苦,更无法承受也无法原谅自己的痛苦……但只要你说放弃,我就离开。
“我没有放弃。”亚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