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宸
编辑:Azule
四年前,欣欣从汉娜和小樱的手里抢走了本不属于她的金牌。四年后,本应该还待在青年组的皮耶塔突然升组。
皮耶塔只有14岁。越级跨组只是为了积攒成人组经验吧?积攒来干什么呢?为了明年卡在15岁的年限参加奥运会吗?——凭什么她14岁就可以升组?褚清黎为了她到底在滑联搞出了多少事?这么尽心尽力、这么明目张胆,总不能只为了让她去奥运会上“锻炼一下”?
假如皮耶塔没有来参加这次商演,她甚至还想象不到背后已经杀来了这样可怕的敌人。她的4周跳如此完美,她的身形如此健朗,她只要站在冰上就是焦点,淡金色的光芒可以完美覆盖掉其他所有人的星光。她在青年组横扫一切,她本应在那里多待一年——只要一年就够了。欣欣只需要这一年。
但光华璀璨的太阳神终于还是升组了,而正沉沦向永夜森林的她自己竟然还有很重要的技术问题没有解决。她胸口承受不住一轮轮的重压,她开始喘气,剧烈的喘气,感觉身体里完全无法吸入氧气。
小樱就站在她面前,发现她不对劲后对着场外大喊:“医生?有医生吗?有人好像出问题了!”
最先冲过来的是那位棕色头发淡色眼睛的高大工作人员。他其实就在不远处,刚刚也在为皮耶塔叫好。当他发现欣欣神情不对的时候便迅速抄起一只外卖纸袋冲了过来。“呼吸!呼吸!”他喊着,把纸袋套在欣欣的口鼻处。
欣欣大口呼吸了几次,感觉进入了一种混沌而又空灵的状态,心无杂念脑中无物,人轻飘飘的简直能飞——后来她明白了,这俗称“缺氧”。
她告诉所有人,自己可能这几天饮食不惯,身体不舒服,需要回去休息一下。一面踉跄着出门,一面听到身后小樱不算小声的咕哝:“想不到她也有节食减肥的一天呢。”
她顾不上理她,现在小樱已经不是她的障碍,皮耶塔才是。阿列克谢站得比较远,这时候才冲上来,赶着穿了鞋套,一定要送欣欣回去。小樱歪着嘴笑,拦下那个关怀备至的工作人员:“哎呀你不用管他们啦!什么节食减肥,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呵呵呵。”
棕色头发的工作人员回过头来,一脸迷茫地问小樱:“那她是怎么了?”
小樱抿着嘴嗤嗤地笑:“哎呦!别管他们啦!谢谢你刚才帮忙。你人真好。”
“应该的。”对方绅士地举出一个夸张的法式礼。
小樱忍住从心底里漾出的笑意,也回了一个略显夸张的下蹲,紧追不舍:“喂,你叫什么?这次冰演一直都在这帮忙吗?”
那人报以礼貌的微笑,转身顺着欣欣和阿列克谢走掉的那个出场门走开了。看起来还是没有放弃追过去问问情况。
欣欣没有遇到这个棕色头发的工作人员。回到酒店,她推开阿列克谢,独自上楼把自己关进房里,一头扑在床上睡了下去。睡梦中,皮耶塔手中玫瑰的包装纸依然闪着寒光。
皮耶塔。这个名字已经消失在她生活里整整六年了。她仿佛是刻意将这个名字遗忘掉,从不允许它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可她到底还是冲到欣欣眼前来了。
她被Skype的铃声吵醒,竟然是典子。欣欣最近很不想面对典子,也想不出典子找自己能有什么事。她人还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一头乱发飞散在床单上。她差不多崩溃了,她不要打开视频画面去看一个神采奕奕的典子。但铃声一直响,一直响。她忍无可忍,抓起手机把心一横,打开后画面,小心翼翼地问:“你好?”
对方果然该死的神采奕奕!典子穿着改良简约版的和服、梳着精致的盘发,看起来是在一处会场的准备现场。她看到欣欣,这个躺在酒店床上迷蒙着双眼的女孩,一脸的不在状态,偏又小心翼翼地怕惊动了谁。她人在日本,唯一能做的只有大方温暖地回应着:“呀,欣欣!你那边很晚了吧?”声音透过屏幕,几乎环抱了她脆弱冰冷的身体。要不是知道典子内心的冰冷,此刻的欣欣大概要钻进屏幕去拥抱她,在她的怀中颤抖着倾诉自己的恐惧。“刘指导打电话给清桑,说你技术上有什么问题吗?”
褚清黎一直有两个手机,一个号码大家联系他,过去永远是助理接,这两年逐渐典子接得多起来。另一个号码他总是去到哪里就在当地随买随扔,有需要的时候用来联系别人。看起来,这次刘指导打过去的电话又被典子接到了。
“嗯,有很大的问题……”她犹豫着,声音也就不大。典子对花滑的技术不怎么懂,她也没必要说很多,但不说清楚似乎也不是很能交代。“大约就是关于起跳的部分。”她简化了一下。
“哦,”典子的冷笑快要溢出屏幕,“那让清桑帮你看看吧。我们本来在忙一个招待会,清桑先走没问题的。”
“对不起打扰了……”
“客气什么?”典子轻轻笑起来,声音还是那样清脆可人。“清桑呢?我跟他说句话。”
“啊?”欣欣愣住了。
“怎么还没到吗?”语气里愈发显得讽刺。
欣欣却还没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和你忙招待会吗?你让他接个电话就好了。我问问他意见就很感谢了。”
“嘁!”典子的嘴角好像是挤出了一个不屑的声音,但她控制住了,只说:“刘指导昨天下午就打电话过来了。清桑听说你有技术问题好像很难办,当时就决定飞过去的。我估摸着他应该到了呢。”欣欣能感受到典子的耐性在一点一点耗光,她的眼神也在不断朝自己身后昏黄的灯影里瞟着。
日本昨天的下午也就是莫斯科的当天上午或者中午,她刚刚下冰的时候?她噌的从床上坐起来,还没醒。她需要冷静一下,眼睛聚了下焦,已经半夜一点了,所以……典子那边应该是……早上?勉强回回神,她想先了解清楚:“刘指导和我一直有个问题没解决,但是他什么时候打电话的?具体什么情况?”
典子的背后有人叫她,大概是要她看现场。她的耐性没有了,不想再看欣欣表演,所以只简短地说了句:“哦,那你帮我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毕竟明年就婚礼了,有的忙呢。”跟着就切断了连接。屏幕黑下去的那一刻,欣欣一闪念,忽然清醒了。
褚清黎飞过来?他……亲身飞过来指导她?“怎么还没到吗?”典子是确定知道他的航班号的吧?所以,他应该马上就到了是不是?
她从床上跳起来,哗啦把化妆包里的零零碎碎一股脑倒在桌子上。作为一个未满19岁的青春少女,她一直没把化妆当成生活中的必要选项。但是出节目的时候必须浓妆,从小化到大她手法倒是很纯熟的。三两下脸上的疲倦绝望都幻化成了容光焕发。
她对着镜子看自己,看了几分钟,泪水汩汩。她冲进洗手间洗掉全部颜色,决心不再戴上那层美好的面具。她疲倦,她绝望,她现在就是这样邋遢。她将汗水沾湿的乱发抚到脑后,才发现之前自己连练习服都没换就躺倒了。汗湿的练习服粘在身上,黏糊糊的,顾不得了,她不想错过一分一秒。
随手套上运动外套,她冲下楼,庆幸夜半的电梯无需等待。酒店门前,门童奇怪地看着这个裹在运动服外套里的少女。脸熟,十分脸熟,半夜时分无人往来,偷偷拍照传上推特问下好友们。欣欣没注意到他,她的眼神热切地注视着远方。现在她不知道褚清黎走到哪里了,飞机是不是延误了,机场行李是不是好取,他会不会已经办了入住进去了……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可以打电话确认,但是对方并没有打电话给她的意思,她为什么要打电话过去呢?哦,她真是个别扭的女孩!
莫斯科6月的午夜,风打在脸上,还是冷的。但她就站着,望着远方不知道什么地方,定定地看。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前。门童跑上去拉开车门,露出那个欣欣等待了不知多久的人。褚清黎瞪大眼睛瞧着欣欣,一时竟忘了下车。司机与门童合力将后备箱里简单的行李箱拿出来,褚清黎这才下车问:“大半夜的,你一直站在门口吗?”
欣欣内心深处开始涌起一股兴奋,很向上的兴奋。她扑进他怀里,试图踮起脚,与他平视。那不难,她并不矮,而褚清黎,也没有很高嘛。
“你不冷吗?”他问。他眼中的她,脸色煞白,嘴唇淡到没有血色,一头黏腻的长发随意挂在风里胡乱抓舞着。她的身体在颤抖,莫斯科夏日的夜晚,也还是冷的,就这样一直站在风里,真的可以吗?
“先生,您的行李要拿进去吗?”门童不得不打断他们。
“1207号房。”欣欣还在极度的兴奋状态。
褚清黎拦下门童,顺手塞了小费给他:“不用了,放回去。”
出租车司机刚要上车,他举给他看冰场的地址:“稍等一下。去这里。”
看着莫名的欣欣,他也兴奋了起来:“快回去拿冰鞋呀,没收到短信吗?”
站在冰场上,欣欣感觉特别踏实,是那种脚踏实地的踏实。她,和他,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人。深夜的冰场,每一声滑行都被放大,细碎的冰屑打到身上,明明沁凉入骨,一瞬之后竟是温暖的。
起跳助滑的技术其实更多的是一种习惯,是一种对自身信念的坚持还是依赖。至于落冰,那考验的是技术,更是骗术。“有很多人仰仗浮腿搭冰来解决落冰不稳的问题,”褚清黎漂亮地转出一个2T,手平平地伸出去,好像一只竹蜻蜓。落冰时脚故意点了几下冰,强调这个动作。“只要你骗术足够高,这种动作观众多半是可以容忍的。反正裁判也不抓,至少目前我们还没拿下这部分。”
欣欣点头:“名人系一直是这么做的。”
“不止名人系。”他又随便跳了个3A,学了俄罗斯米娃的经典手上动作,“很多人都这么做。在规则的允许范围内,任何所谓偷懒耍滑行为都是适应生存的必须。如果能力不及又想生存下去怎么办?适应,改变自己,从细微处完善,欺骗法则,最终得以生存下来。”活动手脚,拧拧脖子,跳个3A。
“可是,如果环境改变了呢?”欣欣露出狡黠的笑,一起活动身体,跳个3T。
“啊!就算是庞大的恐龙,也会因为环境改变而大量灭绝啊!只有那些适应当时环境的弱小动物生存下来了呢。”
“是啊!有时候,弱小也是一种力量啊!”抖一抖身体,跳出4T。
“双臂再收紧一点。”他其实根本没看,靠听就够了。
如果因为无法适应新环境而快速灭绝一批强大的拦路虎,是这个项目进化的必然之路,那褚清黎是甘愿做那颗砸向地球的陨石的。至于燃烧后还能剩下什么,也许他自己也顾不得了。
时间在分秒流淌,冰面上的划痕在增加。
“差不多了。”他点头。
一时半刻是练不出来的,她也知道。商演,降一点难度吧。
“还有什么问题吗?”这堂训练课快要结束了。
她有好多好多的问题啊。
隔着半个冰场,她一步一步,走向他。
“黄源退役了。”
他点头:“他不再适应环境了。”
她也点头,他拦下了一头巨兽。现在,她要不要做下一颗陨石?
“皮耶塔升组了。”
他点头:“她年纪到了。青年组也没人挡得住她。”
很好,他竟多解释了一句。“曾经很多评论都质疑过,”她持续地向前踏步,“花滑是不是少年成人化的倾向太明显了呢?”即使隔了半个冰场的距离,她也能看见,一个明媚的笑绽放在他的脸上,“曾经的花滑比赛是没有年龄限制的,曾经有过10几岁就拿过6届世锦赛冠军的女孩。这样的奇迹不会再有,不是因为我们的身体退化了,而是我们对‘人’本身越发尊重,对艺术的认知也更清醒,我们希望这个项目向着更美好的方向进化,对吗?”他点头,等着她说出结论,“那么,我们真的愿意看到13、4岁的女孩子去表达那么多深刻的主题吗?她们真的可以理解吗?或者,一个15岁的少年在奥运会的赛场上扭动着身体跳暧昧的性感舞蹈,这样真的不算文明的倒退吗?”她一步步踏到褚清黎的面前,抬起下巴,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可是那毕竟是奥运会啊!全世界瞩目的奥运会,怎么能全是迪士尼小公主掌控下的世界呢?”
“所以呢?”他佯作不解。
“奥运会的参赛年龄下限,也到了该提高的时候了吧?”她吻上他的唇,柔软湿润,比自己干裂苍白的嘴唇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