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毫无疑问,老太后利维娅·奥古斯塔是神圣伟大的奥古斯都最爱的女人,洁身自好、端方严厉到毫无幽默感的奥古斯都,为了她不惜留下毕生唯一的道德污点,扮演了一回觊觎并强娶他人妻子的角色。——虽然有很多人私下里倒是认为那才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亮点。
人们都说,奥古斯都之爱最深沉的表现,是授予利维娅“奥古斯塔”之名,使她与自己比肩封圣。但帕拉蒂尼山上自命更有见识的人们则普遍认为“奥古斯塔”只是虚衔,奥古斯都真正爱意的表现,是让利维娅·奥古斯塔成为护民官——那是不容置疑的权力,可以参与甚至左右帝国事务与政局,也是从未有任何帝国女性曾得到的殊荣。
事实证明,老太后配得上此等特权和殊荣,她几乎从未以“奥古斯塔”之名行事,也从未动用过护民官的权力——诚如西塞罗所言,从不行使的权威最使人敬畏。直到垂暮之时,利维娅·奥古斯塔才终于破例,唯一一次行使护民官的特权,将皮索的妻子普洛希娜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
没人能说得清她为何要这样做:为了让当时接近暴动边缘的民众意识到皇帝和元老院的退让自有其限度,警告他们不可越界?因为当皇帝一力要保住皮索父子时她断然阻止,所以对普洛希娜心怀愧疚?还是由于普洛希娜年幼时常常出入皇宫,陪伴老太后左右,她与皮索的婚姻还是老太后安排的?或者只是出于最简单朴素的公义之心与恻隐之情,她知道这个女人是无辜的?所有这些原因都有可能,又或许都不是真正的原因。直到蒙诸神召唤之日,老太后绝口不再提起此事。她缄口不言,聪明的人自然知道到此事是她的逆鳞。曾有某位傲慢的贵妇人,口无遮拦地说如果自己是普洛希娜夫人,肯定不会像她那样厚颜无耻地贪生怕死、苟延残喘,皮索一死便也自杀,还要选择最激烈慷慨的法子,“死给那些暴民看看!以死来证明自己和家人的清白无辜!”不料这话被老太后听见了,她什么也没说,直接抡起拐杖揍了那位夫人,又将她赶出皇宫。在得知夫人羞愤地逃出罗马,躲进某处岛上的别墅时,老太后只轻蔑地说了一句:“她这不也没有自杀嘛!”
将普洛希娜夫人置于自己保护之下的同时,老太后还前所未有的以“奥古斯塔”之名发布了一份公告——
“有无数为国捐躯的伟人,但受到国民如此深切哀悼的,只有日耳曼尼库斯而已。你们对日耳曼尼库斯之死的悲伤,让身为祖母的我及他的所有亲人,感到无比荣耀。但是现在,我们更应该节哀。
“作为统治世界的帝国的领袖与公民,我们不应沉溺于只有身处小邦的人民才会表现的个人的悲叹。虽说对逝者的悼念理所当然,然而,现在已经到了需要我们振作精神、重整旗鼓的时候。
“我们每个人,当如神圣的凯撒和我挚爱的奥古斯都,他们在听闻独生女儿的死亡时,都极力掩饰个人的悲伤;面对孙儿们的早逝,依然坚持履行自身的职责与义务。
“在此,我不宜举更多的例子。可是,请你们想一想,罗马人民曾多少次承受战场上的失利?多少次经历英雄人物的离世?又见证过多少曾经显赫的家族败落?
“领袖终有一死,而国家永恒。所以,罗马人民,你们应当回到各自的位置,继续你们的工作,履行你们的职责。同时,曾为你们热切期盼的大地母神的庆典仍将如期举行,因为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由这样日复一日的工作与期盼所构成。”
事后自有政治见解高明卓绝的人士逐字逐句分析这份公告,究竟何以平息民众如此澎湃的悲痛与愤怒,这些大明白之中比较主流的意见是,这份公告清晰地表明了这样一重意思:我是奥古斯都的妻子,我是日耳曼尼库斯的亲生祖母,我还在世,一切仍在我的掌控之中,不可能有你们以为的阴谋诡计,局势依然稳定可控。从而使人们恢复了对事态的清醒认知和理性判断。但更普遍的看法是,尽管民情汹汹,奥古斯都余威犹在,老太后奥古斯塔更是被视为帝国的祖母。这份前所未有的,在皇室威仪与帝国尊严之中,带着女性特有的温柔抚慰,仿佛家中长辈写给儿孙的信件般的公告,是一帖恰好适于高热的良药,安抚了人群已然接近沸腾的情绪。也有比较疾世愤俗的声音,认为罗马城里这一波突发的狂潮,只是因为每一个参与者内心深处,长久以来,都或多或少的压抑着某些怨气与不满,经过一轮又一轮声势浩大的宣泄之后,人群聚集而成的庞大而恐怖的怪兽终于耗尽了力气,这一纸公告则抽掉了它的脊梁,使之散作满地的虫豸与砂砾,而这些虫豸砂砾显然都觉得之前种种乱象和暴行,与弱小又无力的自己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关系,自然纷纷各回各家,该干嘛干嘛去了。
不管怎样,城中恢复了平静与秩序,元老院随后正式公布了皮索父子罪名——
对驻扎叙利亚的四个军团纵容放任,造成诸多不忍闻之事,使得罗马驻军与当地居民关系紧张;对各同盟国的国王及下属帝国官员专横跋扈,引发诸多事端,激起民愤。
判决结果也更改如下——
一、从帝国所有的官方记录中抹去格涅乌斯·卡尔普尔尼乌斯·皮索及其儿子格尼斯和马库斯的名字;
二、其财产全部充公;
三、其妻普洛希娜受护民官利维娅·奥古斯塔庇护,不予审判。
罪名中仍然未提及日耳曼尼库斯,判决也没有波及皮索的家人亲友。若是不考虑皮索父子的下场,这判决与元老院之前的那份大同小异。但除了不依不饶的阿格里皮娜夫人,以及围绕着她的一小撮忠心耿耿的老兵,还有特别爱较劲的有识之士们此起彼伏的零星质疑之声,全城人民堪称情绪稳定,接受度良好。皇室和元老院得以为日耳曼尼库斯举行盛大的葬礼,狂暴的愤怒让位于深沉的伤恸,人们将日耳曼尼库斯安葬在塞尔维乌斯城墙外台伯河畔奥古斯都的陵墓旁。元老院全体出动,市民夹道相送,极尽哀荣,唯一的波折是阿格里皮娜夫人声泪俱下的致辞仍过于内涵。只不过她内涵的对象并未到场,老皇帝提比略“悲伤过度、身体欠佳”,没有出席葬礼——大家似乎也已经接受了他们的皇帝陛下要把“不近人情”的人设贯彻到底。更重要的是人们看到了老太后利维娅·奥古斯塔,这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罗马人民面前。
当葬礼角斗的欢呼呐喊之声响彻大竞技场,回荡在罗马城的大街小巷,曾经的深哀与极怒、尖叫与嘶吼、死亡与血迹都迅速褪色、远去,仿佛是梦境或别人的记忆。在那天的斗兽和角斗赛场上,人们从未如此慷慨仁慈,如此频繁地拇指向上,一次次高喊“赦免!”“释放!”“慈悲!”十几名角斗士保住了性命并获得自由,一只熊、一只狮子和三只豹子得以在皇家庄园里颐养天年。在如此光明、高尚、激昂,使人热泪盈眶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会不开眼地提及元老院最终判决里那个悬而未决的小疑点:对普洛希娜夫人的处置。
因为对她“不予审判”,所以谁也不能就此说她“无罪”,但又因为她被置于护民官的庇护之下,也无法再追究她的任何“罪名”,于是这位夫人就处于在一种介于有罪和无罪之间的荒谬而又灰暗的情形。但没有任何人对此情形提出任何异议,无论是她的家人、朋友,还是她曾经的爱慕者。
是的,爱慕者。关于这位夫人,开始有更隐秘的流言涌动,说她嫁给皮索之前,在老太后身边的日子里,她的爱慕者实在众多,就连还没有当上皇帝的提比略和年纪尚小的日耳曼尼库斯,都曾为她倾倒。当日如台伯河泛滥的浊流般扑向她的无尽控诉中,她不再年轻却未凋零的美,和众多的爱慕者,也被当做不容置疑的罪证,认为其中必然有某些见不得光的诡异力量的作用。而流言最隐晦的部分,则认为老太后将她安置在维斯塔圣殿的地牢里,从此不闻不问,是因为自皇后尤利娅去世,皇帝提比略的宫殿里,女主人的位置一直虚悬。
另一些说法听上去更合理,当然也就没怎么流传开来。据说幼时常年陪伴奥古斯塔身边的普洛希娜,一直恪守奥古斯都统治时期朴素规矩的家庭道德,并不爱好交际,更不曾在公共事务中抛头露面,作为帝国东方行省最高长官的妻子,她甚至被指责过于深居简出,与爱好招摇、常在丈夫的凯旋仪式上陪伴他身旁的阿格里皮娜夫人风格迥异。所以罗马城里见过普洛希娜夫人的人其实并不多,此前也并没有什么关于她美貌与魅力的传言,所谓皇帝甚至日耳曼尼库斯的爱慕,更是经不起推敲,毕竟她比这两人都要年长。事实上,关于这位夫人的诸多流言蜚语中,唯一比较确定无疑的,是她在日耳曼尼库斯的火葬仪式上确实表现得过于平静,与哭天抢地的阿格里皮娜夫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管怎样,流言终究是流言,而且罗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而最转瞬即逝的也是。关于普洛希娜夫人的记忆渐渐淡去,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她被关在维斯塔圣殿的地牢里。或许人们曾经以为老太后就是在等待这样的时候,再悄悄地、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恢复她的自由,但年复一年,阿格里皮娜夫人与皇室的矛盾愈演愈烈,终于被流放到帝国边陲,老皇帝隐退,新皇帝继位,老太后也离开了罗马城,最终在罗得岛逝世,至死都没有再提及维斯塔圣殿地牢里的那个女人。
同样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何:是所谓老皇帝的爱慕并非全然无稽之谈?还是阿格里皮娜夫人不依不饶地兴风作浪让人不得不忌惮?或是就连伟大的奥古斯塔,也不愿去面对自己某些作为的后果?还是她并不能确定普洛希娜夫人是否真正无辜?又或者只是最简单而无情的原因,老太后晚年确如人们传言的那样渐渐失去记忆,彻底把她忘了。而在此之前,绝大多数罗马人,也早就忘了这个曾经为他们一致痛恨、声讨、指控,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女人了。
直到这一刻,撒图宁元老站上演讲台,面对聚集在罗马广场上乌泱泱的人群,指向维斯塔圣殿的方向。
“这是老皇帝的授意吗?”同样被吓到的塞涅卡小哥,倒是比阿普更快地恢复过来,悄声问卡珊达夫人,“老太后去世了,《杰奥拉法典》废止了,老皇帝终于打算重审普洛希娜夫人的案子了?还是他根本不打算重审,会让皇帝陛下直接宣布赦免?而咱们的‘祖宗’这是在给上头打前站?”他越说越条理清晰,与惊魂未定的阿普相比,真是高下立现,但卡珊达夫人鄙夷地说:“你的话可真多!”他的话确实多:“真不愧是‘祖宗’大人,可真是忠心耿耿,居然出此奇招,而赛维莉娅夫人竟然肯陪他演?还是夫人也有份参与?”卡珊达夫人横了他一眼:“你没听到我的证词吗?我家夫人可是顶顶温顺贤淑,一切以丈夫为重的妻子。”搞得小哥哑然。
但他们的对话轻如耳语,连阿普都听不真切,而整个广场寂静无声,在场的人群只怕有一多半当年都曾涌上街头,甚至可能就在这广场之上哭天抢地、声嘶力竭,但此刻他们寂静无声。可正是这寂静无声,让阿普的手臂上寒毛根根倒竖,隐约明白了为何十一年里,再没有人提及此事此人,就连已经去世的老太后,也选择缄口不言。
“不要说。”他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低语,“不要说任何人有罪,不要说这是任何人的责任。”这时,他听见“祖宗”清晰而坚定地说:“我知道,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人需要对此负责。”
“但这仍是一个错误。”“祖宗”接着说,“无论错误因何而起,纵然是神明的疏忽甚至玩笑,我们仍应尽我们的理性与善意,将之修正。”
阿普觉得自己的气儿稍微匀了一点,心跳也没那么快了,“卖惨,赶紧卖惨!”虽然“祖宗”不可能听见他的话,就连旁边的塞涅卡小哥都听不清他在咕哝什么,他还是悄声咕哝,“不要纠结前因后果啦,直接卖惨啊我的‘祖宗’。”
但这一次“祖宗”没有和阿普同步,他说的是:“我以帝国法务官的权力,以将毕生精力交付给浩如烟海的法典和诉状的司法界人士的专业态度,仔细审视了那被奥古斯塔宣布搁置的不幸事件中所有曾经的指控和所谓证据。众所周知,皇帝陛下和元老院已经英明地废止了《穆其乌斯·杰奥拉巫术和魔法禁止法》,所以其中绝大部分指控也都随之失效,而与之相关的所谓证据,也不再具有效力。”
“也行。”阿普倒是不纠结,迅速调整自己的思路,跟上“祖宗”的步调,“咱们总得给人一种他们是过了脑子的幻觉。随便拿一条最容易辩驳、白痴和小孩都知道是扯淡的指控意思意思地批判几句就好了啦。”
事实上“祖宗”确实是这么干的,“我能找到的最有力的指控,有许多证人,因此不容置疑,是说在日耳曼尼库斯大人的火葬仪式上——”当他提到“日耳曼尼库斯”的名字时,人群中仍涌过一阵骚动,证明时隔十一年他依然深得民心,但“祖宗”的声音没有因这骚动而有一丝犹疑,“普洛希娜夫人表现得过于平静,或者用当时人们一致的说法,‘毫无戚容’。——是的,这很不妥,如果当时我在现场,想必也会惊讶而至愤慨。面对帝国如此重大的损失,面对如此伟大之人的陨落,面对整个世界陷入悲痛的时刻,是怎样没有心肝的人,才会‘毫无戚容’?
“但这是罪过吗?这是需要受到帝国法律制裁的行为吗?哪一部法典规定人们必须在葬礼上哭泣——无论是谁的葬礼!哪一条法律规定人们必须与身边众人一同悲伤落泪!
“如果有法典规定你必须与众人一同悲伤落泪,那是不是就要有相应的法典规定你必须与众人一起欢笑鼓掌?——即使在人人欢笑鼓掌之时,也必定有人因纯属个人的不幸而郁郁寡欢。正如有的人就是无法将喜怒哀乐形诸面上,就是无法像你我一样悲伤落泪或笑逐颜开。
“那么我们要给他们定罪吗?我们要惩罚他们吗?如果今天我们因为有人在举国哀悼时‘毫无戚容’而将其定罪,那么我们怎么能知道,明天不会有人因为只是轻声啜泣,或者眼泪不够汹涌而被定罪?我们又怎么能保证自己在每一次葬礼上都哭得合乎所有人的心意,从而不在某个时候被宣判有罪?”
“说得好!我的大人!”阿普轻声说,他又去摸那罐酒,“但是不要再说了,这就够了。回到普洛希娜夫人身上来,渲染她的不幸处境。”这时塞涅卡小哥听清了他嘀咕的是啥,也跟上了他们的思路,“没错,卖惨,赶紧卖惨……”小哥嘟囔,同时也去摸酒罐,阿普很是得意自己抢了先,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哼,我早就这么说了!”说着示威般猛嘬了一口。
演讲台上的“祖宗”也正在把话题拉回普洛希娜夫人身上,却并没有如阿普的建议去渲染其不幸处境,但这显然是因为“祖宗”对她比阿普更了解,“更何况据我所知,普洛希娜夫人年幼时常常陪伴在我们伟大的奥古斯塔身旁,也深得奥古斯都的喜爱。而她始终遵循他们的教导:无论面临何种困境或不幸,罗马人民皆应表现出克制与理性,维持体面与尊严。
“我们又怎么知道,人们所看到的‘毫无戚容’,不是在她在悲痛时刻仍牢记住年幼时所听到的伟大长辈的教诲,竭尽全力表现出克制与理性,只是因为悲伤太过巨大而不得不用尽全力,以至于表现为‘毫无戚容’。
“如果只是因为竭尽全力在悲痛之中保持罗马人民应有体面与尊严,就要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当“祖宗”说到这里时,阿普又警觉起来,偃旗息鼓的寒毛再度根根直立,“不要说!”他再度把声音压低,低得只有自己能够听清,“不要提到那些名字,不要提到她的丈夫和儿子……”事实证明“祖宗”永远是他祖宗,他当然没有提及皮索父子,他说的是:“这代价是十一年的地牢生涯,整整十一年!十一年与世隔绝,十一年不见天日,十一年形单影只!我不知道维斯塔圣殿的地牢是怎样的,也许它不像朱庇特神殿的囚室那般可怖,不像马梅尔丁监狱那样凄凉,也不像肯考狄娅神庙地牢那样阴森。事实上我曾问过大祭司本人,她沉默片刻,回答我说:‘大人,地牢毕竟是地牢。’”
“煽情,接着煽情!”阿普和塞涅卡小哥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然后两人对视,阿普叹了口气,把酒罐递给了小哥。卡珊达夫人则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仿佛在说“就这么一小罐酒你俩还没喝完?”
“祖宗”当然听不见这两个小辈背后的叨叨,但他又哪里用得着他们来教。“罗马的人民啊!我请求你们——”他的话语里带上了悲悯的音色,就像渐渐西斜的太阳温暖中略带哀愁的光芒,“当你们漫步在罗马城的大街小巷,沐浴着冬日午后的阳光或是夏日清晨的凉风;当你们在路边的酒馆里坐下,喝一杯加了冰块和月桂的葡萄酒,和柜台后的老板八卦几句;当你们回到家中,被孩子冲过来抱住大腿,把他们热烘烘的小身体搂进怀中;当你们在夜色里遇到婚礼游行,与人群一同开怀放歌;当你们在大浴场里泡着暖洋洋的热水,和朋友们吹牛胡扯;当你们在大竞技场或是剧场里欢呼鼓掌,手舞足蹈……当你们享受着所有这些日常的、随意的、几乎不值一提的小小的快乐和自由,我惟愿你们偶尔能想到,对某些人来说,所有这些都已离她而去,她再也不能听见、看到、触及和拥有,阳光下的生活已经遥远得仿佛梦境,也许她已经不记得新鲜的空气、清凉的风、草地上的露珠、月色与星光,她的世界里只有无边的黑暗与寂静,而仅仅是因为!仅仅是因为!在某一次葬礼上,她‘毫无戚容’!
“这公平吗?这合理吗?这是人性能够容忍的吗?这是慈悲的诸神所允许的吗?这是为整个世界所向往的永恒之城里应该存在的情形吗?罗马的人民啊!我期望你们,我请求你们,我哀恳你们,以你们的心与怜悯,以你们的头脑与理性,这一次——哪怕仅仅是这一次,支持我,帮助我,让公正与慈悲的光照进那地牢——”“祖宗”再一次抬起手臂,指向维斯塔圣殿的方向,“将自由和清白还给那不幸的女人!”几乎就在同一刻,夕阳最后的光芒,照亮了维斯塔圣殿的朱红的圆顶,仿佛被他的指尖点燃。
“靠,看这时机把握!”阿普在心里感慨,再次和塞涅卡小哥对视,小哥又把酒罐递回给他。虽然罗马广场上仍然寂静无声,但阿普已经十分确信,喊声会响起的,最开始只是这里那里零星的一两声,而只要有一个人喊出来,就会有其他声音附和,附和的声音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慈悲!”“自由!”“赦免!”诸如此类,直到每一个人都开始呼喊,开始觉得自己参与到了某项正义与慈悲的非凡壮举中,直至热泪盈眶。他毫不怀疑祖宗已经在人群中安排了最先发声的人,甚至如果听到的是他家文书助理的声音,他也不会奇怪。但阿普还是举起了手里的酒罐,向着“祖宗”的背影,做了一个敬酒的姿势。却发现罐子已经空了。
他不满地瞪了塞涅卡小哥一眼,扔掉酒罐。听到小哥正若有所思地同卡珊达夫人说:“那么接下来,咱们的皇帝陛下就该顺应民情,重审此案了吧——必须要说,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和老皇帝的行事风格实在大不相同。”“审什么审?”阿普斜眼看他,一脸“你还是太年轻”的鄙夷,“肯定是直接宣布赦免,免得节外生枝。搞不好还要再数落一下咱们‘祖宗’的‘法学家的矫情和麻烦’呢。”
“你们男人啊!”卡珊达夫人白了他俩一眼,叹息一声,“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吗?”“什么?”“有些事情本就不该如此,总得有人出来说‘这不对’。即使整个帝国都忘记了,有人也不会忘记。而且,我还听说,”她沉默片刻,温柔地说,“当年那位养着小白貂的小小姐,就是普洛希娜夫人。”
这下阿普和塞涅卡小哥都傻眼了。“真、真的吗?”塞涅卡小哥问。“唔,谁知道呢?”卡珊达夫人起身,优雅地掸了掸身上的粗麻布袍子,悠然地说,“但是比起你们的故事,我更喜欢这一个。”“我不会承认这话是我说的。”阿普嘟囔,他显然又酒劲上头,舌头都有点大了,“但我也更喜欢你的故事,我可敬的夫人。”说着他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然后一头倒栽下去。
卡珊达夫人看着醉倒在地的阿普,摇头感叹:“娄忒丝说得没错,我亲爱的律师先生,你的酒量着实浅得可笑啊。”
Finale:魔女的审判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