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下

编辑：竹信

　　修理铺好几天都没开张，赵连胜怕出门，怕人找他去对付拆迁办。他把自己锁在家里，吃方便面，吃火腿肠，吃罐头。过了小一个月，一个来家里找他的人都没有。

　　等他再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周围已经变了一副模样，原本一排排的平房，现在有大半成了砖头瓦砾，勉强站着那些也都缺门短窗户的，不像是有人住。捡破烂的人们拖着编织袋，从铁东生活区的尸身上扯下一条条尚未死透的骨肉，被抛弃的物件们把自己半掩在废墟里，妄图替各自的主人继续过完剩下的生活。

　　孙老爷子正在自己家门口坐着，看着是还没搬走的样子。看见赵连胜，他起身像是要说些什么，但赵连胜没顾得上。他刚收到侄子的传呼，赵立侠在学校里遇上了事，请他立刻过去帮忙。

　　正是周末下午，学校里没什么人，赵连胜一路骑着摩托到了篮球场。赵立侠和几个朋友打球和别人起了争执，对方不依不饶，打电话叫人去了。

　　“老大，你行不行啊，怎么就叫来一个？”那帮孩子小声地问赵立侠。

　　“当然行，我二叔厉害着呢！”赵立侠对他们说。

　　赵连胜觉得可笑，这帮孩子装混混还装得有模有样的，还有“老大”，八成是跟香港电影里学来的这一套。他原本还有点担忧侄子问自己生活区拆迁的情况，可赵立侠压根就没提这事。孩子的眼界能有多大啊，跟前的那些事就够他们瞧的了。他们又紧张又兴奋，谈论的都是些各个学校的江湖恩怨，谁认识谁，谁又认识谁，谁说话谁听，谁又害怕谁。跟真的似的。

　　突然间一辆黑色的面包车急刹在球场边，吓了大伙一跳。赵连胜没等别人反应过来，就已经跃出人群，他右手一抖，擀面杖从袖子里滑出。对付胡闹的孩子们还用不着带正经家伙。

　　可哪有中学生打架是坐着车来的呢？

　　面包车两个侧门一拉，下来十来个精干的小伙，为首的两个冲着赵连胜就跑了过来，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条锯短了的猎枪。

　　赵连胜心里没多想，往前一蹿，歪着肩膀闯进一个小伙的怀里，别住了他拿枪的手。再用力一顶，把对方撞到另一个人身上。第一个人的枪已被他用左手夺下，趁着第二个人还没爬起来，他右手的擀面杖已扬了起来。

　　更多的枪口对准了他。

　　这次的距离更近了，赵连胜能闻到对方枪膛里的枪油味。跟机油味差不多。

　　赵立侠的那帮同学里跑出一个来。

　　“叔，误会，误会。”那孩子喊着。

　　一个戴墨镜的男人从面包车那边走过来，他微弯着腰，听那孩子说了些话，然后走到赵连胜跟前，摘下眼镜，向周围的人摆了摆手。众人退下。

　　“不好意思，误会。”他给赵连胜递了张名片，“这交给我们，没你事了。”

　　他没走，人家也没赶他。对面的可能是看见了什么，害怕了，再没露面。那孩子是什么钱老板家的公子，钱老板则是城西区最有势力的，跺一跺脚，地动山摇。城西区的“天儿”。

　　墨镜临走时叮嘱大伙，别太张扬这件事，钱老板是指望儿子能安心念书的，麻烦越少越好。

　　“二叔，回吧。”赵立侠喊他。不知不觉大家都回家了，就只剩下了他们俩人。

　　赵连胜把侄子送回家，又骑着摩托去了城东的火神庙。路上骑摩托车的人越来越少了，不像前些年，满街都是。赵连胜一路过来，看着街边各色人物，做买卖的，上下班的，人人都有个正经差事。赵连胜的修理铺本来也能算一个，但摩托车都快没人骑了，更没人送去修了。光修自行车能挣几个钱。

　　到了火神庙，除了送子娘娘，他给所有的神仙都烧了香。但心里还是烦得慌。

　　“大禹治水那时候用的就是青铜的工具，到后来什么武王伐纣啊，春秋战国啊，都是用青铜兵器。”他走到和尚的摊上，拿起一个铜铃铛，跟和尚聊了起来。

　　“那时候也没有骑兵，打仗靠的是战车，速度快但是很不灵活，你跟对手交锋就只有两车交错的那一会儿，所以最合适的武器就是长戈。”赵连胜又拿起一根龙头拐杖来比划着，“你得横着使劲，这么着，这么一叨，不然就这么一勾。步战用短戈，隔着盾牌能叨着人。青铜武器容易坏，铁的结实。到了汉朝用的就都是铁的了，刀和枪都是那时候才起来的。后来就再也没人用啥长戈短戈了。”

　　“你说，到了现在，教人去学怎么用戈，能算是正经差事么？”

　　“那你说啥算正经差事？”和尚反问他。

　　废话，我要是知道还用问你。赵连胜跟和尚聊了许多自己的事，从前现在的都有。上次他遇到和尚的时候，他还觉得把师父教他的刀法传下去是最正经的差事，现在他含糊了。

　　他的刀法，和董老讲的那个春秋双戈法，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有疑问，说明你境界高了啊。”和尚说。

　　“啥？”

　　“你想，佛爷他能看见世上众生，在他眼里，咱们干的都不是正经差事。可能人家觉得，这世上压根就没有正经差事。这就是境界。”

　　“度人不是正经差事么？”

　　“度人也是人度人，是人想成佛，自己度自己。佛自己才不管呢。”

　　“可要是没有正经差事，我这心里空荡荡的。”

　　“你这是境界上去了人没跟上。”

　　啥乱七八糟的。赵连胜跟和尚道别，跨着摩托往家里走，一路往西，阳光照过来的角度越来越平，越来越晃眼。到了铁东生活区的时候天已擦黑，但还是能看见那一地碎砖上站了不少人，比他出门的时候可热闹多了。

　　有人突然哭出了声，听着撕心挠肺的。有人哭就有人劝，人群里更热闹了。

　　那个方向是孙老爷子的家。哭的人也是他家的。赵连胜心口发紧，走过去一打听，真的是孙老爷子故去了。

　　孙老爷子和赵连胜其实是坚持到最后的住户了。下午的时候拆迁办的人去了孙老爷子家，争抢的时候，孙老爷子犯了心脏病，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赵连胜拨通了张天晓的手机号码。

　　张天晓全没把孙老爷子的死当回事。

　　“你说的全都是他们家人的一面之词，你知道他们是不是想讹我？我的人是正常劝导，他们家老人自己身体有病也不能赖我啊。现在干啥都讲法，讲证据，谁能证明是我的人让他犯病的？”

　　“你承不承认都无所谓。”赵连胜说，“咱们定个点儿吧。”

　　撂下电话，外面已经暗得快看不见了。赵连胜站在院子门口远远看着，孙老爷子家的外面，灵棚已经快要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