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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笔记簿
作品:《阅微》今译
如是我闻(四)
2022-09-27

[奢俭之罚]

某县令临终前,下人听到他的书房中有人小声说:“此人这几年享用奢华,寿数未尽,但‘禄’已经尽了。听说他的父亲在冥府到处打点,希望能够把儿子来生的‘禄’预支一年,好让他有时间料理后事,也不知办得成办不成。”此后没多久,这县令就挂了。

董文恪公(注:董邦达,著名书画家,谥曰文恪,据说和曹雪芹关系很好)曾说:“凡事如果做得太过,都不合天道,会带来祸端。所以过于奢侈或过于吝啬,都不是好苗头。但从我的经验看,富有的人享用奢侈没有关系,吝啬反而常常招来天谴;而位高权重的人吝啬多半没事,一旦流于奢靡就会开启祸端。因为富有的人纵然奢侈,无非是浪费自己的财富,但位高权重的人奢靡起来,就会用自己的权势去攫取财富,贪污受贿,无所不为,自然人祸立致。至于吝啬,位高权重的人吝啬的话,顶多是把持着自己的财产不放手,而富有的人一旦吝啬,必然刻薄算计,想方设法盘剥获利,当然是会遭天谴的。但无论奢侈还是吝啬,都不是人间正道,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要做‘尽’了,尽量留些余地,才是安身立命的原则。”

[聒噪]

作者的朋友刁飞万说过这么一件事儿,一个村子里有两个私塾先生,某次雨过天晴,他们溜躂到土地庙,坐在台阶上聊天,一聊就是半天,越说越激动兴奋。忽然看见土地庙前一块平滑的地面上,隆起一行字,好像有看不见的手杖在地上划出来的一样,写的是:“不趁凉爽,自课生徒,溷人书馆,不亦愧乎?(不趁凉爽,好好教书,大肆聒噪,不害臊乎?)”原来这土地庙一向荒废,有狐妖居住,实在被这二位老先生聒噪得受不了了。

刁某说完后,发表了一句只有文人才说得出的很妙的议论:“随便写写就是四言韵诗,这狐妖好有才华哦。”

[国殇]

翰林院笔帖式(注:清代低级文官,为满语“士人”之义,一说为汉语“博士”的音译)伊实曾经在伊犁从军作战,血战突围,身中七箭,倒在死人堆里。两天后苏醒过来,追了一天一夜,追上大军,得以荣归。

作者在翰林院的时候,见过这位英雄,他身上的伤疤犹自清晰可数。问到他受伤的经历,他说,被射中的时候,一点都不痛苦,就像是忽然觉得很疲惫,就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有些知觉,灵魂就已经离开躯体,四顾风沙茫茫,不辩方向,心里便很清楚,自己已经死了,随之心绪万千,想到家境困难、父母年迈,孩子幼小,不由得酸痛彻骨,就觉得自己轻如鸿毛,在风中飘荡摇曳,似乎马上就要消散。转念又想到就这样死去太不甘心,就算变成厉鬼,也要多杀几个敌人再说。此念一生,便觉得自己重如泰山,顶天立地,不可撼动,几乎可以直达天际,追寻敌兵……正在这时,仿佛从梦中惊醒一样,才发现自己僵卧在战血中。

作者的朋友博晰斋(注:博明,蒙古人,著名学者,著有《凤城琐录》)说,听到这样的话,使人觉得战死沙场并不可怕。推而广之,置生死于度外,做忠臣烈士,并不是什么难事,不知哪些做不到的人,究竟怕些什么。

[快口]

海宁陈文勤公(注:陈世倌,就是陈家洛他爹啊)说,他曾经参与一次扶乩请神的活动,来的是李文贞公(注:李光地,康熙年间的名宦),陈拜求为人处世之道(可爱,不问治国安邦,先学为人处世,人之常情也),李写道:“得意时毋太快意,失意时毋太快口,就会一生平安。”

陈一辈子铭记这教导,曾经教育自己的学生说:“得意时毋太快意,稍微灵光点的人都知道。但失意时毋太快口,就算是贤能之士也未必能做到。因为所谓‘快口’,并不仅仅是口出怨尤之辞,故作旷达之语,也许会招致比怨尤之辞更大的麻烦。”

作者由此想起他的前辈纪坤老先生的诗集中,记载着某人赠他的诗句:“狂奴犹故态,旷达是牢骚。”表达的也是这样的意思。

随想:

想起张中行论“生存与说话”:初,曹操攻屠邺城,袁氏妇子多见侵略,而操子丕私纳袁熙妻甄氏。融乃与操书,称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不悟,问出何典,对曰:“以今度之,想当然耳。”由此我想到生存与说话的关系问题。处理得当,不容易,因为安全与快意经常不能协调。多顾安全,有术。一种,可以皆大欢喜,如李白写《清平调》,即使走了嘴,出现“云雨巫山枉断肠”也不要紧,因为前面有“云想衣裳花想容”罩着。而且全篇没有提寿王的醒,分明是善意的。另一种,可以得过且过,是阮籍的办法,只喝酒,不说话。但人说话究竟是多顾安全还是多顾快意,似乎多半取决于天性。天,高高在上,人力又能怎样呢?如孔融,快言快语,就是吃了得天不厚的亏。

[贞与孝]

作者在乌鲁木齐的时候,遇到这么一件事儿,一个很漂亮的额鲁特姑娘,嫁进乌鲁木齐一个普通人家。几年后丈夫死了,给她说媒的络绎不绝。她回复说:“我肯定会改嫁的,但先夫是家中独子,公公婆婆年纪都大了,我改嫁后谁来奉养照顾他们呢。所以等我伏侍公婆上了路,再说改嫁的事儿。”又有人愿意入赘和她一起奉养公婆,她还是不同意,说:“男人家的性子靠不住,万一入赘进来,和公婆关系不好,后悔都来不及了。”

此后,她果然辛勤劳作,侍奉公婆,两位老人晚景安乐,一点不比儿子在世的时候差。就这样过了六七年,公婆先后去世。她把他们好好地安葬完毕,在墓前痛哭一场,回家后换上漂亮的嫁衣,坐上迎亲的彩车走了。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可惜她没能守节,但不能不称赞她恪尽孝道。(插花说一句哈:尽孝是合乎人性的,守节是不合人性的,所以孝而不节才是最高境界。)

[子不语]

作者的父亲纪容舒回忆了这么一件事儿:某次他在一个亲戚家,忽然遇到一场大雨,雨水竟然都是沤麻水(制作亚麻、大麻等织物之前,需要将麻株在水中发酵),还足足下了大半天。当时这家请的私塾先生——一个著名的老学者,正在讲课,学生们就问:“老师,这雨是怎么回事啊?”老师转过脸,不去看窗外如注的大雨,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詈狐]

作者的朋友刘香畹说过这么一件事儿:事情发生在山西,当地一个老学究曾经路过一座古墓,同行的人说墓中有狐妖,老先生便摆出邪不胜正的脸孔,将之痛骂了一番。墓中一片寂静,似乎没有狐妖敢出来回嘴。

事实上,这个老学究是个很悭吝的老头,冬天不做冬装、夏天没有夏衣,一年四季一件长衫,吃的喝的都非常寒碜,老婆孩子也跟着他不温不饱。这么一点一滴地积累起四十两银子,铸成四个元宝,藏得严严实实,然后到处宣扬自己穷得滴滴溜溜。但自从他骂过狐妖之后,他的元宝就被狐妖偷出来到处现:要么搁在树顶,害得他搭着梯子爬上爬下;要么搁在烂泥里,害得他卷起裤腿涉水而取;要么忽然掉进厕所,害得他捏着鼻子掏起来;要么在他对人行礼的时候,忽然从他的袖子里掉出来;要么索性根本就不见了,任他挖地三尺也翻不出来,直到某天和人说话,忽然从天而降……千变万化,不可思议。直到有一天,四个元宝忽然飞到空中,仿佛蝴蝶,渐高渐远,眼看要飞走了。吓得老头又是烧香又是磕头,元宝才掉回他的怀中。

此后,关于元宝的不思议事件不再发生,可老学究也颜面扫地,再也不好意思出来讲学了。

听说了这件事,有人笑道:“我只听说‘以德胜妖’,没有听说‘以詈胜妖’。”

[父母心]

作者的一位前辈说过这么一件事儿:有一家主妇病危,临死前握着一对年幼子女的手,恋恋不舍,呜咽而终,死后,家人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把她的手指掰开。

此后灯前月下,人们往往看见她的身影,但只是隐约一抹,无声无息,走近就消失了。有时候连着几个晚上不出现,有时又一晚上出现几次,就像传说中的泡影空花,虽然无凭无据,但确实反复出现。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异样。然而正因为有这幻影的存在,家人时时记得有这么一位早夭的夫人,她丈夫续弦的妻子对待她的子女不敢有分别,下人们更是不敢欺负这两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这样过了好几年,她的两个孩子长大了,各自成家之后,她的身影才渐渐消散,不再出现。

作者感慨说:“为人子女的,可知道父母一片眷恋慈爱之心,就连死后都还那么切切,怎能不为之感动落泪呢。”

[全骨肉]

还是那位前辈,又说过这么一件事儿:有一户人家,兄弟两人。哥哥去世后,弟弟欺凌嫂子和侄子,将哥哥的家产尽数侵吞,使孤儿寡母几乎无法生存。有一天晚上,弟弟一家睡下之后,忽然听见有人大喊:“起来起来,着火啦!”醒来后只见满屋浓烟,一家人从窗户仓皇跳出,这才保全了性命。

第二天,弟弟赶紧把侄子请来,把侵吞的家产全数奉还。旁人奇怪他忽然转了性,他流着泪说:“那喊我一家逃生的声音,正是我死去的哥哥。”

旁人感叹,用自己的善举来挽回骨肉之情,胜过化为厉鬼报复啊。

[伪狐]

乾隆年间一次会试(科举考试中的“中央考试”,三年一次,春季举行,连考三场,一共九天)前,一个来应考的举子路过永光寺西街,看到一个美女站在一家门外,举子一见钟情,立刻找人说媒,花了三百两银子,娶来作妾,索性就把行李一搬,住进女孩子家里去了。(您这是来考试的吗?看来古代什么“十年寒窗苦”多半也就那么一说。)两人感情很好,举子先生过的相当快活。

转眼到了考试的时候,连考九天,等举子考完回家一看,只见满院垃圾,墙壁班驳,窗户破败,好像几十年没有人迹一样。他连忙去问邻居,邻居说,这院子荒废很多年了,一个多月前才有人住进来,前几天又忽然搬走了。

有人劝慰这举子说:“这是狐妖啊,小说传奇中常有这样的事。”

又有人毫不留情地反驳道:“才怪!这是一个很典型的骗局,装成狐妖,把你的家财全部卷走。”

作者说:“我在京城住了几十年,这样的骗局见的太多了(居然还屡屡有人上当)。可见人们只说狐妖狡猾,却不知人狡猾起来,比狐妖更胜百倍啊。”

[好事]

前辈学者戴遂堂先生曾说过这么一件事儿:有一高官,在四月八日这天到寺里放生,顺便逛了逛寺院,遇到一个游方和尚。和尚行礼,并问:“大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高官回答:“做好事。”

“为什么今天做好事呢?”

“因为今天是佛的生日。”

和尚笑道:“您在佛的生日做好事,那是不是说一年中其他三百五十九天就都不做好事了呢?您今天放生,认为是功德,却不知您的厨房中年年月月杀生的数目,是今日放生的几倍。”

高官仓促间不知如何应对,一旁的知客僧赶紧呵斥道:“贵人护法,三宝增光,你这穷和尚在这里胡说什么?”(哎呀哎呀,这个“知客僧”的水平太差啦,怎么能做公关呢?)

游方和尚一边离开,一边笑着说:“富贵和尚不说的话,可不就得我这穷和尚来说么。”

昔日五台山的高僧明玉法师曾经说过:“心心念佛,则恶意不生,并不是一天念上几声就是功德;日日持斋,则杀孽永除,并不是一个月吃几天素就是功德。如果说一个人天天大鱼大肉,然后每个月有那么几天吃点素菜换换口味,就说自己是善人,那么一个成天收受贿赂,贪赃枉法的人,每个月有那么几天不收钱,不是也可以自己是一个廉洁的好官了吗。”

这和游方僧人所说,是一个道理。

但是作者的朋友李杏浦反驳道:“明玉大师的话,是佛门中人说的话。让我们这些士大夫终身茹素,显然不可能。持几天斋,就少杀生几天,持几个月斋,就少杀生几个月,总比从来不持斋要好一点吧。”

这真是见智见仁,难以评判是非。

[狐妖访谈]

人与动物异类,而狐这种生物则在人与动物之间;幽明异路,而狐在幽明之间;仙妖殊途,而狐在仙妖之间。所以遇到狐妖,可以说是遇到了怪事,也大可以以平常心泰然对待。

远古时代有没有狐妖不可考证。《史记》中有篝火狐鸣曰“大楚兴,陈胜王”的记载,可见那时一定已经有了狐妖,才会有人托狐妖说事儿。

《西京杂记》中记载,广川王(广川王刘去,汉代宗室,以盗墓而留名)盗晋国元帅栾书的墓,击伤墓中一只白狐,后来梦见一个老者报冤。这是狐妖幻化人行的最早记录,发生在汉代。

到了唐代,狐妖的传说盛行,老百姓们很热中于供奉狐妖,有“无狐魅,不成村”的说法。《太平广记》中记载了十二卷狐妖的故事,其中十卷发生在唐代。可以证明那时狐妖有多么风行。

所有这些关于狐妖的记载传说,都各不相同,十分混乱,所以作者专门请教了著名的狐妖问题研究专家刘师退先生,请他为大家详细地讲讲狐妖这种神奇的生物。

刘师退先生之所以在狐学研究上有那么深的造诣,是因为他有一个朋友和一个狐妖交好,他曾请朋友介绍自己与狐妖面对面,亲自请教了一些敏感问题,以下为这次会面的记录。

从记录中我们看到,狐妖先生呈现出短小精悍的老人形象,衣着不古不今,和道士们的着装风格有些类似。举止方面无可挑剔,完全符合“安详谦谨”的高标准。

双方的客套之中,狐妖先生自称“老狐”,于是刘师退先生(以下简称刘)问了第一个敏感问题:“我们与贵种族接触的过程中,对于贵种族的称呼有很多不同的说法,但都表现出一定的忌讳,请问您为何能如此坦荡地自称是‘狐’呢?”

狐妖先生(以下简称狐)笑道:“天生万物,各有名字,狐名为‘狐’,正如人名为‘人’一样。把我们叫作‘狐’,也就和把你们叫作‘人’一样,有什么好避讳的呢?至于我辈中有好有坏,也和你们人类有善有恶一样,如果你们不回避这一点,我也觉得没有必要隐讳我们的所做所为。所以您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

刘:“狐有没有分别,还是所有的狐都可以得道?”

狐:“所有的狐都可以得道,但一种‘豼狐’最灵。这就像农家子读书有成的少,而儒家子弟多一样。”

刘:“那么‘豼狐’都是生来就通灵的吗?”

狐:“身为‘豼狐’而未修炼成功的,也就是普通狐狸而已。只有那些修炼完成的,才能自由变幻。”

刘:“既然得道,理论上来说就应该有驻容之术,而我们看到贵种族也常常以老者的形象出现,其中有什么深意么?”

狐:“所谓得道,是得‘人道’,之后饮食男女、生老病死,和人一样。至于成仙飞升是另外一回事,就像读书识字和赶考求官是两码事一样。千百人中,或有一两人能够学而优则仕,众狐之中,也只有少数做人不算还要成仙。那些刻苦修炼的狐,就好比认真读书以期考中的学子,而那些魅惑采补的狐,就和走歪门邪道花钱买官是一样的道理。但花钱买官时有成功,而魅惑采补的狐多半最后会被惩罚。”

刘:“对狐的惩罚,一般是由什么机构执行呢?”

狐:“小错由家族长辈惩罚,大罪则来往地面的神仙都可以纠察。如果没有禁令,我辈往来无形,出入无迹,岂非可以胡作非为?”

刘:“既然魅惑采补不是正道,何不索性禁绝,一定要等到对人造成伤害之后再惩罚呢?”

狐:“这就好比有人巧言令色,哄人高兴,心甘情愿掏钱孝敬,这是王法也不能禁绝的行为。至于劫财杀人,那就是犯法的勾当,自然要惩罚了。”

刘:“为什么只听说狐女为人生子,没有听说过人间的女子为狐生子?”

(微笑):“这个话题就微妙了,大抵说来,无非是‘有所取’和‘无所与’的问题。”(答得巧妙,人对狐“有所取”而“无所与”,所以狐妖MM的便宜可以占,但不能让人类的女子轻易被狐妖占去了便宜。)

刘:“狐妖MM们对我们人类如此厚爱,你们有意见么?”

(微笑):“您说话也还真不避讳啊。我们的规矩,如果还是姑娘家,大可以自己挑女婿,但出嫁之后,一样要守妇道。至于偶然闹出些越礼放纵的绯闻,那是你们我们都难以避免的,其实没什么可多说的。”

(换了个话题):“贵种族有些和我们住在一起,有些则远避山林,这又是为什么呢?”

狐:“还未得道的和人不同,所以常常住在山林,远离人群比较方便;而已经得道的和人一样,就喜欢和人住在一起,生活比较方便。至于道行高的,则无论山林闹市都能住得很舒服,就像有钱有势的人家,凭借财力,即使住在深山老林也和住在闹市一样方便舒服。。”

就这样,刘师退与狐妖先生谈了很久,狐妖先生除了耐心地回答他那些鸡零狗碎的问题,始终坚持劝说人类应该修炼求仙,他说:“我们辛苦一两百年才能得人道,化身为人。你们生来就是人身,已经比我们占了太多便宜,却无所事事地混日子,百年之后与草木同朽,岂不是太可惜了?”

刘师退佛学造诣很高,所以想和狐妖先生谈谈禅,狐妖先生谢绝道:“佛法高深绝妙,但如果修为不到,妄自参悟,一如轮回,便会迷失本来面目。不如老老实实地先追求长生不死,再努力得道成仙,比较有把握一些。这么多年来,我也遇到了很多佛家高人,但始终告诫自己不要见异思迁。”

于是到了访谈结束的时间,刘说:“今日与您相逢畅谈,实在是三生有幸。在最后,您能不能赠我一句良言,作为告别礼物呢?”(套路套路,“最后请为我们的观众朋友们说一句话”:)

狐妖先生踌躇良久,才说:“自古圣贤,总是平心静气,毫无做作。到了后来的学者,往往坚持自己的原则到了横眉竖目,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步,结果有了诸多口舌事端。请您把我这句话放在心上。”

刘悚然受教,因为他就是一个过于坚持原则,丝毫不肯妥协,有时过犹不及的人。

[迷狱]

有些无法判决的迷狱,并非是有什么情理之外的因素,恰恰是在情理之中纠缠。作者的门生吴某,任某地县令,曾经遇到过这么一件案子,是一对十五六岁的流浪儿来告状。男孩说女孩是他家的童养媳,父母去世后,想要另外嫁人。女孩说他们是亲兄妹,父母去世,家贫不能娶妻,所以哥哥要强占她为妻。

问他们的姓名,都记得很清楚,但问到他们的家乡却都不记得了,因为与父母流浪太久,辗转很多地方,已经无从追查。再盘问和他们一起的流浪汉们,都说是中途遇到的,也没有仔细打听过,只知道这两个孩子一直兄妹相称。但一般人家的童养媳,和未来的丈夫也都是兄妹相称。所以没有办法判断。

这时,有一个资深老吏说:“这事如捕风捉影,查无实证,又不是严刑拷打能问出真相的,无论判合判离,都难保不是错判。但错判把他们分开,不过是误破婚姻,罪过不大。如果判他们成婚却判错了,那就是误乱人伦,罪过可就打了。所以干脆判他们分开算了。”

官府再三推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索性就按老吏的建议判了。

[好古]

乾隆年间,出土了唐代一个叫张君平的人的墓碑,是大中(唐宣宗李忱的年号)七年一个叫刘伸的“明经”(唐代科举的一个科目,主要考记忆力)撰写的,字还不算难看,但文章真是狗屁不通。

作者说:“有人说古人事事胜今人,这不是唐人的文章吗?却糟糕到这个地步。现在人们说到字好,就说有晋人之风,说到诗好,就说有唐人之韵。却不知晋朝也一定有很差劲的字,唐代也一定有很不通的诗。并不是晋代的贩夫走卒都写得一笔好字,而唐朝卖浆屠狗之辈都出口成章。可我们的鉴赏家们,得到一块宋代的砚台,即使滑不受墨也当成宝贝;得到一方汉代的印章,即使粗鄙不文也珍藏起来。问他们这些东西有什么可取的地方,他们回答说:‘古老啊。’真是让人受不了的恶习。”

[理屈]

交河老儒刘璞,字君琢,为人厚道谦和,是一位可尊敬的长者。曾经在作者家当了二十多年私塾先生。

某年他回家途中,遇到大雨,在一户农民家里借宿(还是民风淳朴啊),农家只有一间空屋可住,还有狐妖在里面闹腾,主人觉得很为难。刘说没事,将就着住一夜好了。就这么住了下来。

到了半夜,果然听见吊顶上轰隆作响,就像有千军万马跑过一样。刘起身穿衣正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说:“我是一个落魄的老书生,偶然借宿这里,不知顶上的各位是要害我吗,可我们无冤无仇,似乎没有害我的理由;是要戏弄我吗,我们素不相识,戏弄起来也没什么味道;再或者是要赶我走,可今夜大雨,我势必走不了,而到了明天,我肯定不会再住,各位何必折腾这一个晚上呢?”

过了一会儿,听见一个老妇人说:“这位先生说的有礼,你们别再生事儿了。”

然后就听见有串脚步声,渐渐远去。

刘老先生常常用这件事儿来教导他的学生:“遇到有人不讲情理的时候,特别需要平心静气。你平心静气,事情还有解决的可能,如果你也跟着暴躁,则事情必然会更糟。当时如果我发怒呵斥,他们接下来就该抛砖扔瓦了。”(幸亏秀才遇到的是狐,不是兵。)

作者又有一个朋友刘景南,曾经租了一间房,住进去的那晚,被狐妖骚扰得厉害。刘大怒:“我出钱租房,你们有什么道理来鸠占鹊巢?!”狐妖厉声回答:“如果你先住在这里,我们再来骚扰,是我的错!现在我们在这里住了五、六年,谁不知道!你哪里的房子不好租,偏要租我们这间,这分明是仗势欺人,休想我们让步!”(得,不付房租的比付房租的理直气壮)刘无话反驳,第二天就搬家了。

有人听说了这两件事儿,笑道:“君琢遇到的狐妖,能为理所屈,景南遇到的狐妖,能以理屈人。说起来都还算好同志。”

[同穴]

作者的朋友任子田,说过这么一件事儿:有人夜行,看见墓地里有两个人并肩坐着,其中一个是年轻的小帅哥,另一个是白发老妪,佝偻着背,大约八十多岁的样子。两人亲热地依偎在一起谈笑,仿佛两情相悦。

这人不禁好奇:“哪里来的老妖婆,居然勾引到了这么可爱的小帅哥。”于是走进,两人却冉冉消失了。

第二天,他打听这是谁家的墓园,得知那个小帅哥早夭,他的妻子守节六十多年,死后与他合葬在此。他看到的正是二人的幽魂。

作者感叹:《诗经》里说,生则异室,死则同穴。这真是情之一字的极致了。

(为什么我看到这一篇,却觉得毛骨悚然呢?)

[不义]

作者的同乡范某,和一个狐妖是好朋友,一人一狐都好酒,常常一起喝得大醉,非常快意,于是相约为兄弟。

可是某一天,狐妖忽然不再理睬范某了,范很郁闷,抓着狐妖问:“为啥不理我了?”(很可爱啊。)狐妖掉头不顾,冷笑着说:“你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顾,我这个义兄还和你混什么呢?”

原来那段时间,范正在和自己的亲兄弟打官司,所以狐妖对他不齿。

作者感叹,元代杨铁崖有诗:娶妾千黄金,许身不许心。使君自有妇,夜夜白头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忤逆]

作者曾和一个同僚在某处休息,听到了两家轿夫的对话(也很无聊啊)

一个说:“昨天出了件怪事,我家表兄朱某的老婆,晚上一个人在家,听到院子里树下有人打斗,捅开窗户纸偷看,就看见两个小伙子打得正凶,一个老头拼命用劝解,用拐杖去隔开他们,他们根本不理,扭打到地上,现出原形,原来是两只狐狸。现出原形还不罢休,继续撕咬,还把老头都撞倒在地,老头一手按住一只,喊道:‘逆子不孝!朱家嫂子快来帮帮我!’朱嫂吓得不敢动。老头气得跺脚:‘我到土地爷爷那里告状去!’第二天,就听见满院子锁链的响声,好像官家捉拿犯人一样。朱嫂忽然发现屋里一个瓦罐在动,过去仔细看看,就听见瓦罐里有人小声说:‘别说我在这儿,回头我好好报答您。’朱很生气:‘你父母的养育之恩你都不好好报答,我还指望你报答我?’说着把罐子扔了出去,就听见嗷嗷的叫声,两只小狐妖都被捉住了。”

另一个轿夫听完了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茫然地问:“打架把老爹撞倒了是什么大事儿?还值得土地爷爷来捉拿?”(爆,这个包袱抖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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