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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词

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第十三回 · 夜半无人私语时
2024-05-26

上回说到马生客死他乡,家中女眷心思各别,莫氏对碧莲自陈求去之心,并自床头摸出个小匣子递与碧莲。碧莲还未接过,便知是何物,莫氏也不扭捏,将锁打开,与碧莲过目,乃是半匣零碎银子,或三分。或五分,一二钱的都少,约莫不过十数金,怕却有上百块,也不知莫氏如何搜罗积攒而得,碧莲见了,心中叹息。莫氏将匣子锁好,连钥匙一齐交与碧莲,说:“这是我最后救命的体己,阖家内外除了莲姐儿,再无人可托。我知莲姐是个仔细人,又有手段,必不辜负我这一片苦心。”碧莲心知莫氏也未必十分信她,只确是无人可托,况又不是大注钱财,姑且试她一试,做个“狡兔三窟”的盘算。然莫氏话已至此,就如箭在弦上,碧莲只得将匣子双手接过,并说:“你且放心,我若得便,就与你倾作整锭藏了,日后倘有所需,你只设法与我一纸书信,无论信上所言为何,又哪怕隔着千山万水,我一定设法送去,必不辜负你一番托付。”莫氏听了这话,不觉红了眼圈,扭着帕子道:“当着莲姐儿,我不怕说句丑话,便是那倚门卖笑、迎来送往的表子,高低也有个把知心的姐妹,一二堪用的孤老,收藏体己,私相授受,与人做妾的,竟比她们都不如了。”说完自觉失言,不但比方得不堪,还将碧莲也捎带上了,忙又转笑:“再容我说句狂妄的,也不怕莲姐儿笑话,或许来日我却用不到这注银子,能留与莲姐儿傍身,我也是欢喜的。”碧莲怎会与莫氏计较,况她一双眼睛,如今专会断人,看莫氏模样,并不像个久居人下的,晚景尤为优容。只是马生既死,碧莲对自家眼光,未免生出些疑惑,但闻莫氏此言,便也笑道:“正是这话,以二娘的模样、性情、心胸、才智,此去或有大造化,也未可呢知。”莫氏听了,心中欢喜,越发倾心吐胆,对碧莲说:“你我之间,那‘苟富贵,毋相忘’的话,自是不消说得。俗话说初嫁从父,再嫁从己,我已是教他们卖过一遭的,纵要再卖,也须我自家发卖,绝不假手他人。我也晓得,我这样的人,若是定要做人正头娘子,一夫一妻,必不得什么好人家。然我自幼家道中落,人情冷暖尽知,休说安贫乐道,我只知人穷志短,我又不是那箪食瓢饮不改其乐的君子高人,没有荆钗布裙怡然自得的雅兴,依旧宁为贵人妾,不为贫家妻。但我又吃过主母手下讨生活的滋味,当真尝不得也,再要与人做妾,必不计较家主容貌性情,况如老爷那般人品,又岂可再得,无论老朽残疾,我皆不挑,只一条,家中内里,必要由得我做主,或是主母不在跟前,两头做大,或是正室病弱不能主事,要人扶持当家。不然我果然绞了头发,遁入空门,也是自家自了,断不教人随意摆布了去。”碧莲听她说得痛快,心中也有几分欢喜,便也笑着吟出两句:“待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恰是接上莫氏前头说的两句,语出南宋名妓严幼芳,那严氏才貌双全,艳帜高张,只因与个年少名高的官人相好,惹来官司缠身,吃尽苦楚,遂厌风尘,做了首《卜算子》明志,流传后世。碧莲吟出这两句,既应了莫氏前头表子云云,又有盼她得偿心愿,自寻出路的好意。莫氏岂能不知,她也是个趣人,掩口笑道:“山花满头,是说与不通世务的酸腐夫子,投他们所好而已,咱们自家说来,那还是珠玉满头方好。”二人相视一笑。笑过,碧莲便正色道:“二娘既有此志,何不伺机在大娘跟前剖白一番,现下总归是人尊我卑,人高我低,岂能直中取,唯有曲中求,大娘处何妨婉转陈词,将你这番苦情告诉,也算是暗中过了明路,日后大家各安前程,现下且平和度日,岂不好过关起门来含沙射影,何苦教人看得恶形恶状呢。”

莫氏心说我若不含沙射影、恶形恶状,你还不知几时才来,肯与我个剖白的门路呢。嘴里说的却是:“莲姐儿说的是,却是我想左了,行事操切,教莲姐儿笑话。还盼莲姐儿替我寻个机会,我自对大娘倾心吐胆,之后是生是死,是去是留,但听大娘发落,我绝无一句怨言。”碧莲如何不知她心思,但本就为此而来,自然一口应承:“你放心,大娘跟前,我必替你好生说项。大娘的性子你我都是晓得的,最是面慈心软,怜老惜贫,她素日与你又好,想来定不会为难你,来日你再适,说不得还有陪送呢。”莫氏心下哂笑,说罗氏面慈心软,旁人或许能信,她是头一个不信的,对碧莲说的却是:“正是呢,若说老爷跟前的情分,我算什么牌面上的人,怎比得大娘正头夫妻,情深义重,我又何苦抢大娘全节守贞的风头。做妾婢的,只该替主母解忧分谤,岂能追名逐誉,肖想与主母分庭抗礼。唯是与大娘并莲姐儿相伴数年,大娘待我恩重如山,莲姐儿与我情深义重,教我如何割舍得下。此去莲姐儿或有相见的日子,大娘的恩情,我今生无以为报,只有供起长生牌位,日日替大娘焚香祈福,并盼来世结草衔环,报此大恩了。”碧莲心说这会儿夜深人静,只你我二人,你就已经粉墨登场扮上了?又暗自好笑,当日马生病榻前,莫氏言犹在耳,如今已洋洋一笔勾销,浑若无事。却也不戳破她,反而赞道:“正是这话,世间侧室为主母思虑之深,无过于此了。”二人半晌唱念做打,一番真心实感,又一番虚情假意,不觉就到了五更天,碧莲袖了匣子,自去不提。

不料转天,罗氏忽然动念,当日服侍马生的小厮回来曾说,途中结识了一个万生,与马生最是投契,遂结伴而行,同起同卧,却不知那万生人在何处,如何就使马生孤身客死异乡,连个信儿也不替他捎来。念及这一节,罗氏再躺不住,忙扶了碧莲往母亲跟前细问,罗太太却是全然不知,那家人又早遣去扶马生灵柩还乡了。罗氏再三诘问,果然家人未曾言及,便大哭起来:“莫不是那天杀的贼贱才,不知用何手段,摆布杀了我官人,却将钱财卷走,抛得我好苦!”罗太太听了女儿的话,不觉也有几分狐疑,就问碧莲,碧莲心道何至于此,却也不好说得,只说:“当日万老——万某与老爷相交,咱家小厮还跟着服侍,何不将他们唤来,问个仔细。”罗氏便将那两个小厮唤来,问万生情形。谁想这两个小厮,一个虽机灵,却极惫懒,倘问家长里短,八卦阴私,他能讲个不休,问及正经的,就没半句准话,另一个小厮虽是老实,却又糊涂,隔了这些时日,二人非但不记得万生是哪里人氏,并其姓名表字,也含胡起来,说来说去,总不对榫。罗太太大怒:“这等混账奴才,要来何用!”便叫一索子捆了,发卖出去,两个小厮吓得面如土色,叩头不止,一旁仆妇忙劝:“太太息怒,姑爷还未治丧,便发卖其家中旧仆,须不好看相,恐教人耻笑了去。”这仆妇是罗太太积年得用之人,故直言敢谏,碧莲便也跟着劝了几句,罗太太才叫拖下去,各打了十几板子,二人哭哭啼啼,自去领罚不提。

罗氏一发痛哭起来,千“杀才”、万“猪狗”的骂个不休,又要去告到官里,“将他千刀万剐,与我官人伸冤”。罗太太不由得头痛,未免觉得女儿太不晓事,又心疼女儿,怕她哭坏了,只得搂住了软语安慰一番。碧莲心知此时正用到自己,忙也来劝:“老爷此行,须不是隐名埋姓,走了一路,多少下处,哪里打听不来,小姐何必忧愤,早晚将他揪出,问个明白。况来日还有多少琐事,需要小姐支应,正该放宽心胸,将养好身子,也教夫人放心才是。”因碧莲原是罗家陪嫁来的丫头,不觉带出以往在罗家的习惯,“小姐”、“夫人”的叫起来。罗氏哭得发昏,哪里计较,罗太太听了,倒把碧莲睃了几眼,便命:“快扶你家小姐回去,好生躺着。”碧莲待要伸手,罗太太却使那仆妇来搀扶,又对碧莲说:“碧莲留下,我还有话要问你。”

碧莲听了,心中便打个突,忙打点精神,笑道:“老夫人要问我什么?”罗太太将一双老眼,上下打量她,才说:“你与那莫氏,很是要好么。”碧莲闻言,便似晴空霹雳,慌忙跪下,膝行几步,到罗太太跟前,待要分辨与莫氏不过虚与委蛇,貌合神离,忽然心念电转,顿悟罗太太岂不知她必要分辨,又岂是要听她分辨,再想到方才罗太太身边仆妇进言时的风格,遂左右看看,凑近罗太太膝前,也不分辨,也不陈情,只悄声说:“太太明鉴,婢子斗胆说句,竟还是设法将那莫氏打发出去了才是。”

太太不意她说出这一句,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说?她可是当真做了什么怪不曾?”碧莲忙道:“虽是还未曾做怪,我瞅着也是早晚的事儿,莫若先将她打发出去,防患于未然,才是妥当。”依碧莲想来,这话也不算欺心,莫氏既一心求去,早晚罗氏面前有一番官司,此时得机趁便,越过罗氏,先在罗太太跟前过了明路,倒更好些。罗氏毕竟年轻,又有些左性,总不如罗太太人老成精,世情通透。却不知她这几句话,恰触动了罗太太的心思,须知罗家如今不比当初,罗氏两个姐夫俱已出仕,其兄在京,不日也要诠选,相形得马生一介白衣,甚是没出息,罗太太颇以为憾。恰好马生知趣,自死了,罗太太便暗中思忖,女儿年纪尚轻,容貌又好,又得了马家这一注家财,虽是再醮之身,有兄长姐夫帮衬,倒不必肖想青年才俊,只在同侪中拣那年事略长,家境略平、宦途略顺的,与他做个填房续弦,不独终身有靠,且嫁过去就是现成的孺人,况老夫少妻,做丈夫的自然偏疼,罗氏又有妆奁,娘家也不算无势,这个夫人必是稳稳坐得的,如此一来,岂非坏事翻作好事,凶兆却成吉兆。倘做此打算,则莫氏是去也须去,不去也须去,先打发莫氏出门,罗氏方好再嫁,不然做正室的琵琶别抱,却留个妾室守节,成何体统。罗太太这许多心思,只自家密密盘算,未曾吐露半分,然碧莲何等机敏,见罗太太沉吟,便知所言投机,再眼珠一转,已约莫晓得罗太太心中打算,遂投其所好,再进言一番。究竟碧莲更言何事,罗太太又怎生回应,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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