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上回说到卜生与一妻二妾重修旧好,不上几年,骆氏生了一个女儿,莫氏连举二子,偏这些儿女,又生得古怪,两个儿子全不像卜生,都与莫氏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清俊非常,性子也一般聪明伶俐,骆氏谢氏悉心教养,哪消延请名师,兄弟二人中举的中举,出贡的出贡,在卜家破起天荒来。倒是骆氏生的女儿,颇有乃父之风,与卜生有些厮像,只是自幼将养调理得仔细,细皮嫩肉,不似卜生粗鄙。却有一桩作怪,骆氏看卜生,何等嫌弃,看自家女儿,倒又爱之不足。便是莫氏谢氏,将女孩儿自幼提携捧负,也只觉玉雪可爱,浑然不以为其貌寖。卜生更不必提,因女儿像自己,格外痛惜,把她两个兄弟且要靠后。故而把个卜小姐,养得格外娇痴,一派天真,诸事不晓,到了择亲的年纪,四个父母连同两个兄弟,千挑万选,替她择了高门大户庶出的幼子,相貌人品自不必言。卜小姐两个兄弟游宦在外,夫妇二人便依卜家而居,就似把女婿做了倒插门,两口子承欢四老膝下,不数载儿孙满堂,好不和睦兴旺。卜生虽有一妻二妾,且都是奇娇绝媚的尤物,只因他相貌不济,三个妇人皆不愿多耗他精血,十分肯与他葆养生息,故而夫妇四人俱得高寿,尤以莫氏为最,年近百岁方无疾而终,这却是后话了。
回头再说罗氏那边,自莫氏下堂求去,罗氏带着碧莲,孀居度日。起初日日哭泣,好不悲切,哭了一个多月,不消人劝,自己就慢慢平复了,只早晚在马生灵前供香时,略洒几滴眼泪而已。又过了些时日,便是这几滴眼泪,都渐渐欠奉,祭拜也只在初一十五 ,其他时候,便由碧莲代劳。罗太太怜惜女儿年轻守寡,有时过来与她作伴,看在眼里,回去便与罗公商议,要他给儿子们写信,替罗氏再觅良人。
却不防罗公心中,另有计较,只道如今家中子弟纷纷出仕,正是积累根脚,蓄势养旺之时,前头两个女婿又甚有出息,便是再添一个,助力也有限,还不如就教女儿在家守节,来日请旌表、立牌坊,虽是马家妇,亦是罗家女,马家又没甚么人了,说不得这一番光耀门楣,依旧着落在罗家,岂不强似找个半道夫妻的女婿,做那不尴不尬的填房。罗太太听了他这番盘算,心头火起,竖着眼睛就骂:“我把你个黑心肝的老狗,真非人也!果然另是一种五脏六腑!把我儿花一般的年纪,一世前程,与你换个虚头八脑的牌坊,还是他马家地界上的!莫不是糊涂油蒙了心!横竖仗着自己儿女多,把个小的不当事,只管自己面上光辉,哪管女儿冷暖死活!却不想我这些儿女,唯有三娘是命根子,当年生她的时候,血晕上来,几乎把我晕死,也是你亲见,我开膛破肚得来的心肝肉儿,你倒要教她孤灯冷灶,荒凉一世,是何居心!再敢起这贼心,我与你拼了这条老命!”一番话骂得罗公则声不得,半晌哼哼一句:“你却不要胡说,何尝不是我的女儿……”话未说完,被罗太太劈面打断:“你说这话,岂不牙麻!是我十月怀胎,三年哺乳,捧在手心里养大,就算你费过点力气,不过一时半刻,还快活得紧!我肚里生出来的,须由不得你做主!”罗公见老妻发威,哪敢再说,暗自盘算,罗太太妇人家见识,一味疼惜女儿,昏头昏脑,说她不通。儿子们在外做官,却是要脸的,罗家根基尚浅,士林里没甚地位,家中出个烈女节妇,何等长脸。况罗氏最小,自幼得兄姊怜爱,手足情深,莫若悄悄与儿女们通气,教他们劝罗氏守节,自己再拿话激她一激,想罗氏幼承庭训,是个知廉耻的,又得兄弟们鼓舞,自家说不得就要刚烈起来。到那时节,纵然罗太太强硬,总不成上街扯个女婿来,摁头强做。想到这里,自以为得计,背着罗氏,修书子女,如此这般道来,教他们去劝罗氏。不想罗氏几个哥哥,深以罗公之言为然,两个姐姐,却与罗太太一般见识,都道罗氏如此青春,容貌又标致,又得了马家一注绝户财,再嫁只有更好,做什么放着现成的凤冠霞帔不上身,要去为着虚名儿披霜沥雪。两人反而给罗太太带信,教她劝罗公息了念头,只等满了三年,就给罗氏择亲。年长的那个还说,横竖马家没有什么人了,但有好的,都不消死守三年之期,先下手为强才是。
罗太太这才晓得罗公背地里捣鬼,气得发昏,与他厮闹,罗公恼羞成怒,数落她昏聩不堪。罗太太跳起脚来:破口大骂“我把你个贼心不死的老东西!不识抬举的老奴才!千年万世的老亡八!天昏地暗的老厌鬼!老天怎么不开眼,把你收了去!留着祸害我们娘母子!”原来罗家虽然几个子弟出仕,也不过这一二十年,此前累世布衣,耕读传家而已,罗公虽是念了几年书,颇有见识,儿子都教读书,女儿也教识字,罗太太却是出身商贾,妆奁固然丰厚,诗书就不要提,大字也不识几个,做了这些年老太君,养移体、居移气,平素里也一派大家主母气度,怒火上头时,那商贾人家的泼辣本色,就现了出来。罗公气得乱颤,从桌上取一个茶杯,摔得粉碎,又取一个笔筒,却是个铜的,摔在地上哐当响。罗太太越发大怒:“你打!你打!你便将屋里家伙打尽!我女儿也要另嫁!除是你有本事,将我娘母子打杀了!”罗公怒极,反而沉下气来,咬牙道:“既如此,便将三娘唤来,看她是甚么主张,若她如你一般不知廉耻,我便当没这个女儿,要出要嫁,只随你,不论她另嫁何人,我连面也断不得与那畜生相见,只当女儿死了,教人强配了阴婚。”罗太太听了,冷笑道:“唤便唤,我肠子里爬出来的,自然与我一条心。你这狠心短命的老杀才,不认也罢!他日我儿嫁得好,女婿发达了,还怕你不掉转头来与他们掇屁!”老夫妻厮闹一场,第二日罗公便遣车去接罗氏。罗氏不知何事,忙备下四色果礼,就坐了车回家。罗太太见了女儿,搂进怀里,好一番摩挲,才说:“我儿,爹娘为将你许错人家,累你守寡,一向愁烦,且喜女婿死得早,马家又没甚么人,不致误了你终身。如今趁着你还年轻,恁般容貌,又有妆奁傍身,还怕没有好人家来求你?甚么样的门第嫁不得?我儿万不可执性,也不消学那小户人家蝎蝎螫螫,横竖这里没有外人,只爹娘两个,你要嫁个怎样的人家,不妨与爹娘说说,虽是出丧之日还早,却也要从长计议起来才是。”罗氏料不到罗太太说出这番话,大吃一惊,把眼睛看着她,眼里就流出泪来。罗太太见女儿落泪,只当她作态,越发偎着她,柔声说:“我儿,做爹娘的只有为你好,替你计较,你有甚苦楚,直直说与我,恁般自苦自知,教爹娘如何过意。”罗氏依旧只是哭泣,不则一声。原来此事却是罗太太操切了,只道罗氏既疏于祭拜,也不甚伤心,想是于马生夫妻情分已然淡了,正好重整旗鼓,再择佳偶。却不料罗氏虽柔顺,却有些左性,与罗太太不同,打小当大家闺秀教养的,读书识礼,自视甚高,见识却有限,只当妇人死了丈夫,必是要守的,认了这个死理,安心守寡,并未起过再嫁之心,骤然间听母亲问起,不知如何作答,就哭将起来。
罗公见女儿哭泣,就对罗太太说:“你不要聒噪,等三娘缓缓,听她怎么说。”罗太太心下焦躁,只得按捺性子,又问罗氏,罗氏被母亲再三逼问不过,才忍着泪说了声:“我不嫁。”罗公就大笑起来:“难得!难得!我罗家出这等有志气的女孩儿,为父母者,正当玉成其美,岂可以非礼强之!”罗太太气得倒仰,把手去揪罗公的耳朵:“我把你个没人伦的老狗!怎生教唆坏了我儿!”又骂罗氏:“你个不知好歹的臭肉!却与你老子一般左性!气死我也!”罗氏不敢与母亲对口,只哀哀哭泣。罗太太待要把她拍几下,究竟舍不得,只得去把罗公乱拍:“好天杀的贼贱才!这般没天理人伦!骗得我儿好苦,坑害我儿终身!我必不与你干休!”罗公一边躲,一边说:“你这泼妇,还配说天理人伦,满口胡唚!全无一句人话。”罗太太不防罗公还敢回口,骂她泼妇,越发暴跳,一时又悲从中来,坐下来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把我个如花似玉的心肝儿肉!放着大道不走,要往苦水里挣!痛煞我也!恨杀我也!”罗氏不敢说话,也跟着嚎啕。还是罗公教她先走避开,不去触罗太太此时的霉头,连饭也不敢留,赶忙打发她走了。
罗氏回到家中,又痛哭一回,碧莲反复劝慰,心下却大乐。原来这些日子碧莲陪伴罗氏,好不逍遥快活,家中闲杂人等一一发卖,只她们二人为大,带几个贴心仆婢,关起门来过日子。春观庭花,夏纳凉风,秋玩皓月,冬赏瑞雪,四季时鲜先尝,三餐珍馐不绝,闲来唤女先儿说书唱曲耍子,时不时相携出游,上无长辈拘束,下午儿女拖累,外无男子聒噪,内无妇人争闹,阖家上下唯罗氏独尊,碧莲则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罗氏是个懒散的,家里便由得碧莲做起主来,哪里称心如意得来,比马生在时光景,何啻云泥。故而罗氏若要另嫁,碧莲头一个就不乐意,一心窝盘得罗氏快活,使其无孀居之苦,便教不生再醮之心。又见天拿莫氏说事,不提她日后怎样,横竖罗氏没这先见之明,只说嫁得那般粗丑夯货,一生洗脱不净,徒惹人笑。还撺掇罗氏,画了一幅马生的小像,挂在床前,日夜赏玩,那画像比真人俊雅十倍不止,罗氏教碧莲迷了心窍,只记得马生果然如画中人一般,再看世间男子,皆面目可憎起来,越发清心寡欲,一意守节。所以罗太太那般逼问,她也只说不嫁。罗太太那边,被女儿驳了话头,越想越气,一连数日忿忿的,待要赌气撂手不管,毕竟亲生自养,抛她不得,气头过去,自家寻思,果然也太急躁了些,思来想去,竟绕开罗氏,差人将碧莲唤来说话。究竟罗太太唤碧莲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