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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二章 大邑商(其二)
2022-09-15


    当灵魂正处于彻底的苦痛之中的时候,麻木的肉体或许再不会感受到任何苦痛了。

仓侯花白的胡须就在自己眼前,残缺而蜡黄的牙齿间吐出如同野兽气味般的恶臭,但这一切对于刚刚逃离死亡的啬女来说,都已经算不了什么了。她闭上眼睛,秉住呼吸,幻想着自己仍然伫立在洹水岸边,幻想着翠嫩的柳芽,柳间穿梭飞舞的燕子,还有那天边凤所留下的七彩踪迹,她的耳边萦绕着来自爱人唇间的清亮的凤鸣,幻想着拥抱自己的是年轻而英俊的来。

毫无力量的她,此刻只能运用幻想使自己活下去,她不敢反抗命运,因为并不知道该如何反抗。她的身份注定了悲惨的宿命,在那个时代,即便有勇气,有力量,宿命也总是无法打破的。

仓侯咎那一年已经五十六岁了,即便在养尊处优的贵族中也算是得享高龄,谁都可以看出他已经距离被先公、先王召唤的日子不远了。他能够在般庚以后三世商王的大屠杀中一直活到现在,靠的全是谨慎,谨慎持身,谨慎立朝,不敢多言,也不敢多动。但是时代改变了,一个毫无根基的孺子登上了王的宝座,掌握实权的小王子弓又软弱而仁慈,仓侯决定毕生第一次放纵自己,第一次疯狂一番。

就这样,年老的仓侯在啬女身上浪费了太多精力,不到半个月就一病不起了——啬女并不知道,对于她心中的爱人来说,那老头丧命是继位以来所得到的最值得兴奋的消息。

仓侯还没有咽气,还被包裹在史官和巫女们焚起的草药浓烟中辗转呻吟的时候,就有一位贵妇闯进啬女的房间,一把揪住她乌黑的长发,把她残忍地拖到了院子里——那是仓侯的正室夫人,可以用丈夫的封邑称呼她为仓妇。

仓妇命令奴隶们把啬女捆绑起来,吊在院中的树上,然后亲自动手,用鞭子狠狠地抽打。啬女没有哭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神经已经麻木了,包括主司痛感和屈辱感的神经。她听到荆鞭抽打在皮肉上的清脆而沉重的声音,她感到自己的躯体随着鞭打在无助地摇摆和震动,她眼前似乎出现了父亲的身影,然后又是亲爱的来的身影……

父亲,你是来接我的吗?来,你为何会来到这里?

以啬女孱弱的体格,大概受不了裹胁着怒火和妒火的二十鞭子吧,然而,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才抽到第六鞭,就有一个声音在庭院中响了起来——

“母亲,不可!”

来人是仓何,是仓侯咎的嫡长子,他劝说自己的继母,既然这个女奴是父亲的挚爱,那么杀死她很可能会伤到父亲的心。

“砍下这妖女的头,为你父亲殉葬吧!”仓妇恶狠狠地说道。

仓何仪态端庄地笑着:“父亲终究还并没有死——请把她交给儿子吧,由我来处置。”


衣衫破烂,满身是血的啬女就这样从死亡边缘奇迹般地被拯救了下来,虽然这种拯救某种意义上反倒等同于折磨,虽然生存往往意味着更多的痛苦。她被扔进一间积满了臭水的地牢里关了起来——贵族之家,几乎家家都有地牢——一直等到仓侯咽气,等到老头子的葬礼完成,等到仓何继位成为仓侯何。

虽然每天都会有人送来简单的食物,啬女可以维持最基本的生命,但她似乎已经被遗忘了,一连小半年,没有人再来看过她一眼,问过她一声。偶尔的,她从地牢上方的小木窗中看到湛蓝的天空,看到有一条翠绿的柳丝飘过,她耳边仿佛响起了那婉转而清亮的凤鸣。春天已经来了呀,春天随即又过去了,自己将这样死在地牢里吗?最终的永恒不变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样的命运中吗?啬女默默地想着,直到仓侯何亲手打开了地牢的木门。

仓侯何命令女奴为啬女洗沐,梳理头发,换上一套完整的衣服。啬女原本茫然无神的双眸在热水的温暖下逐渐活动起来,她清瘦的、苍白无血色的面颊在擦拭干净以后,看起来分外惹人怜爱。

似乎所有男子都无法抗拒一位饱受摧残的清丽女子的哀伤眼神,这种眼神轻轻一轮,就如同湛蓝天宇上瞬间飘散的浮云,以及浮云后面露出的虹彩一般。仓侯何感觉有点头晕目眩,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把啬女抱进了自己的卧室,就仿佛其父曾经做过的那样。

然而仓侯何终究与老仓侯是不同的,他正当壮年,雄心万丈,这个纷繁的世界上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有很多乐趣可以去享受,他不会满足于暂时的欢愉,不会沉湎于无前途的放纵而不知自拔。他只和啬女度过了三个缠绵的夜晚,就在啬女自暴自弃地想到,这种悲惨的命运也不失为一种存活方式的时候,仓侯何却突然离开了她的身边。

仓侯何斋戒沐浴,然后来到宗祠里虔诚地向祖先祈祷,自我检讨说:“嗯,我现在知道父亲为什么病重了,美色果然是消磨意志、毁灭肉体的毒药呀。”族中长老告诉他说:“这件事情,小王早就预见到了,可惜先侯不肯听从。”他们建议如小王子弓所说的,砍下啬女的脑袋来祭奠祖先。

仓侯何习惯性地文雅地笑了:“祖先即便不会被美色所害,但以祖先的德行,也是不会接受这般供物的。”他考虑还是随便找个奴隶,把啬女嫁了算了。

然而随便不起来,仓侯何才一露出口风,立刻就有六七名在内室侍奉仓侯、得宠的奴隶前来请命,纷纷要求迎娶啬女,甚至其中某两人还打算为此先休弃了糟糠之妻。仓侯何果然是一位贤明的贵族,他把这些奴隶聚拢来训斥了一番,然后再次把啬女吊在院子里,当着众人的面,用荆鞭随便抽打了十几下。

“她美丽吗?”仓侯何扳起啬女的面庞,半边脸惨白得毫无血色,嘴唇发紫,另半边脸却染满了鲜血,“美丽不过是暂时的,丑陋才是永恒。”

在说完这句充满哲理的话以后,他背过身,似乎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继续让这个女奴留在家中,是会带来祸患的呀!”于是派奴隶去市场上论价,把啬女卖掉了,搭上两头羊,换回来一头祭祀用的公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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