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如果说和爱理沟通让辛蒂深感疲惫,另一场会面则让她一度失控。
对方明确表示只见辛蒂一人,体贴地把地点选在他们所在酒店的某处内庭,并事先进行了不易察觉但阵仗惊人的安保工作。老实说,辛蒂都不知道酒店里还藏着这样一个内庭,到最后也没想明白平面图上它到底在什么位置。
她只是被人带着穿过层层花墙与树墙,然后是窄窄的隐蔽的过道,又是半掩的有些低矮的竹门,最终来到一处几乎让她怀疑是凭空变出来的内庭。
庭院风格与酒店截然不同,半是浓绿的植物,高地错落,半是雪白的细砂,圆润的黑石点缀其间,一泓湖水倒映着树影,朱红小桥是院子里唯一的明艳之色。
穿过所有这些,辛蒂被带到一座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建筑前,低垂的屋檐下,木质檐廊显然年代久远,擦洗得发白,木纹斑驳,栏杆旁一只石头水钵长满青苔,水流潺潺,逐鹿轻敲,不由得辛蒂不肃然起敬。
她甚至没忍住问了个有点蠢的问题:“进去前需要在这里洗一下手吗?”
迎接她的中年女性身材娇小,穿着最简单的套装,和这庭院一样雅致,又和这建筑一样没有存在感。她闻言莞尔:“您多虑了,辛蒂小姐,这只是装饰而已。”声音之好听,措辞之委婉,让辛蒂一时懊恼没有穿自己最好的套装来。
但很快她就不再懊恼了,因为她绝对不能像这位女士一样,穿着套装还跪坐得如此优雅端庄,仿佛那是世上最舒服的姿势。
“带人来这样的地方,就不先提示一下dress code吗?”辛蒂在心里悄悄吐槽,很是庆幸穿了一条大摆长裙,即使需要跪坐,也不至于太失礼和难堪。
果然,灰白的纸门后是一间空荡荡的和式房间,蔺席色泽黯淡却柔如丝缎,角落里有一张矮矮的茶案,茶案后披着深灰色袍服的中年男子,有着辛蒂即使毫无人类学知识也不会认错的脸。
那张脸与明石酷似——没有明石那么精致昳丽,但仍极为相似,就好像是上了年纪,又经历了世间波谲云诡的沉浮起落之后的明石。当他对辛蒂微笑的时候,眉间熟悉的竖纹,眼底熟悉的阴影,和嘴角熟悉的憔悴线条,让辛蒂险些失声:“阿徹!”
当然她没有,她非常出色地控制住了自己——如果明石看到,一定会为她鼓掌。她尽最大努力表现得端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向对方道歉:“恐怕在您眼中,我会显得礼数不周,还请您原谅。”
对方笑了,那是比明石要温暖许多的笑容,也要世故和通透许多:“尽管让自己舒服一些,辛蒂小姐,在我面前,你不必拘礼。”说着,他也改变了坐姿,从标准的端坐变成随意靠坐,并示意辛蒂像自己一样,又问:“可以叫你辛蒂吗?听说你和徹是很好的朋友。”
“请叫我辛蒂。”辛蒂非常懂事地没有问对方如何称呼,也非常有礼地用只是普通舒适的姿势坐下。
“你可以叫我‘秦先生’。”对方慢条斯理地铺开窄窄的麻布茶席,意态悠然又闲雅,摆上寥寥几件茶具:没有任何装饰的老银壶,黯淡的熏银茶罐,扁扁的陶制盖盏,沉沉的公杯,小小的白瓷茶杯,银制或是锡制的杯托,都是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最简单的样式,但就连辛蒂都能看出来,一定贵得惊人。——她算是知道明石挥金如土却不带出一个水花的做派是哪里来的了。
“明石是我母亲那边的姓氏。明石家的茶园里,最好的就是这种——明石青霜,采摘前的二十天要完全遮蔽,不可见一丝阳光。”秦先生打开茶罐,用小小的铜茶匙取出一点给辛蒂看,很不起眼的暗绿色针叶,辛蒂完全看不出好在哪里,也没闻到什么奇香扑鼻,但仍礼貌地击节称赞,让秦先生忍俊不禁:“徹说的不错,你是一个有趣的孩子。”
“您过奖了。”辛蒂意识到自己演技略过火,赶紧低头。
“不要拘礼,孩子。”秦先生把茶叶倒进盖盏,又从银壶里把水倒进茶杯——水温似乎并不高,有点颠覆辛蒂对“泡茶”这件事的认知。而秦先生用指尖试了试杯壁,似乎是嫌温度还不够低,便不经意地以手指轻敲茶案,闲闲地继续说:“虽然是个不合格的父亲,但我还是想和谁聊一聊我的儿子。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太少了,对他的了解也太少了。”说话间,应该是判断水温够低了,他将茶杯里的水倒进盖盏,又执盖沿着盏边缘优雅地转了一圈,再轻轻盖上,继续以手指轻敲茶案,辛蒂这才意识到,他这是在计时。
就连他们的手指都如此相似,清瘦、修长、有力,辛蒂忍不住默默转过脸去。
秦先生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叹道:“世事从来如此,我所有的孩子里,不能承认的那一个,却和我最像。”
他拿起盖盏,将那一点点茶汤到进公杯,轻晃手腕,甩了几下,动作优雅得让人觉得那必然是世上最珍贵的液体,再将茶汤从公杯倒进茶杯。这么一路损耗下来,最终只得到半杯茶,像是半杯绿金子,他郑重地将之放上茶托,推到辛蒂面前。
辛蒂踌躇了,不知该如何对待这半杯茶,甚至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明石这家伙!早知道会有这种情形,应该先培训她一下才是啊。
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她总是选择实话实说:“可以一口气喝下吗?”
秦先生又忍不住笑了:“请——”
茶汤已经完全没有温度,入口微凉,郁郁的鲜甜和闷闷的冷香直蹿上来,辛蒂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味道,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哦——”
她的表情再次取悦了秦先生:“看来徹没请你喝过茶。”
“我不能原谅他。”辛蒂脱口而出,“这也太好喝了!”
“请你原谅徹。也许他其实并不喜欢,也许他只是在我面前装作喜欢。”
“又或者,他只是太珍惜和您相处的时间与记忆,不想同任何人分享。”
“孩子太聪明,父母就遭罪。”秦先生长叹一声,“徹的母亲就太过聪明。我该怎么说呢,和徹一样,她也似乎总与这个世界,在哪里格格不入。到了人生的某个时候,就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匆忙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辛蒂差点失手打翻了茶杯。
秦先生郑重地恢复了端坐的姿势,双手撑在茶案上,对辛蒂俯首致意:“我儿子在最后之时,承蒙您照顾了,辛蒂小姐。”
辛蒂赶紧挪身避开,尽管她完全不了解他们的礼仪,不懂他们的应对规矩,但她本能地避开这一俯首,并双手贴地,尽可能地低头,几乎把脸贴上了蔺席:“我很抱歉,秦先生,我很抱歉。”
这还是第一次——明石去世后的第一次,辛蒂没能在第一时间止住眼泪,很是失礼地让泪水打湿了蔺席。
“请节哀,辛蒂。”秦先生轻轻碰触辛蒂的肩头,“我尊重我儿子的选择,我感谢你为他做的一切。”
这还是第一次——明石去世后的第一次,辛蒂和他坐在顶层的酒廊里。明石点了一支烟,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杏仁香,和微微苦涩的清凉。“你知道吗,”辛蒂对他说,“人们对梦境的感知,与他们能否使用视网和颅内语音模式密切相关,梦境中感官越灵敏的人,越是能驾驭这种模式。”
“那我猜你的梦境一定栩栩如生。”明石对她微笑,细黑边目镜熠熠生辉,是如此栩栩如生,辛蒂几乎控制不住要伸出手去,碰一碰他的头发,他的脸。但她没有,她只是用指尖碰了碰他的目镜:“我没有找到你的目镜和终端。”
明石夹着烟的手拿起酒杯,杯子里的琥珀色液体,散发出暗哑迷离的旧时光般的气息,他说:“你应该知道,我不可能知道它们在哪里。”
“是的,我知道。你不可能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你只是我的印象、刺激、记忆等一连串关联存储投射出的幻影,表明有些东西在睡眠中仍让我不能释怀,大脑仍试图做出分析和诠释——”
“嘘——”明石嘘她,“辛蒂,你能不能哪怕一次,不再这么冷静理性。”他放下酒杯,把烟小心地搁在杯沿,向她伸手:“既然你也知道,这是一个梦……”
辛蒂拦住他的手,轻轻摇头:“即使在梦里,即使你只是一个幻影,我们也应该遵从人物言行的基本逻辑,明石君不会做这样的事。”
“明石君真的应该做这样的事。”明石说,“你们——我们本来可以得到些什么,也许就是幸福。”
“即使在梦里,即使你只是一个幻影,我们也不要往意识的更深层去了,你应当保护我的心理和精神,而不是伤害它们。所以,不要说‘如果’,不要说‘本来可以’,我们都知道,没有这样的如果,也没有这样的本来。”
“我才说过,辛蒂,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清醒。”
“我知道,我情愿。清醒的人总是更痛一些,痛苦又会让人更清醒,我喜欢这样的正循环。”
“如果明石能够像你一样……”
“嘿!不要说如果,记得吗。”
“OK,OK。”明石摊手,“你的梦,你做主。”
他们对视,又一起笑起来,就像之前许多次会面时那样。
然后,辛蒂双手交握,搁在下巴上——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姿势了,即使在梦里。
“告诉我,明石,为什么?”
明石做出和她一样的姿势,就像是她的镜像,当然比她优雅许多。——即使在梦里,他们仍遵从彼此言行的基本逻辑。
“愧疚?”他带着点不确定地说,“因为爱理的所作所为,因为爱理是他的选择?”
辛蒂微微皱眉,就像是她的镜像,明石的眉心也出现了一道隐约的竖纹,那么熟悉,真的是栩栩如生。
“我不喜欢这个解释,”辛蒂说,“情绪驱动?这太低级了。如果是亚伦、安德烈或者老板,或许可以勉强说服我,但明石不会。明石如果愧疚,他会迅速解决掉问题,而不是解决掉自己。”
说来奇怪,即使是在梦中,辛蒂仍一瞬间脑补了老板哇哇叫屈:“关我什么事儿,怎么还有我?”
与此同时,明石说:“可怜的老板,和他有什么相干。”
他们又一起笑了,就像之前许多次会面中,许多次异口同声一样。
“那么,莎乐美?”明石又说。
“什么?”
“还记得我们一起看的《莎乐美》吗?伦敦西区的复古版本。”
——不,辛蒂不是和他一起看的《莎乐美》,也不是复古版本,他们从未一起做过任何这类事。细节在这里出了错,但是没有关系,只是细节而已。
“然后呢?”
“那个侍卫长,希律王的侍卫长,年轻的叙利亚军官。他对莎乐美说:‘不要看这个人,公主,不要再对他说这种话,我再也不能忍受。’当莎乐美走向约翰的时候,他杀死了自己,倒在莎乐美和约翰中间。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用来阻拦她——除了自己的尸体。”
辛蒂再次皱眉——也许只是为了再看到明石眉间隐约的竖纹:“我也不喜欢这个解释。我一向不喜欢用情感驱动来解释和解决任何问题。”
竖纹如她期望般隐现:“‘你不喜欢’?这倒是可以有很多解释。”
“不要抢我的台词,明石。这句话更适合我来说。”
“哦,你开始争夺话语权了,辛蒂。所以这其实是你的愿望,不是吗?不然该如何解释?你仍希望她离开,因为你知道——尽管你不愿意承认,在内心深处,你的直觉、经验和知识都告诉你,他仍然会伤害她,继续伤害她,而且再没有明石可以拦在他们中间了。到最后,亚伦还是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他一向如此。缩回他熟悉的黑暗中,安心地、踏实地、心无旁骛地,继续自己伤害自己,慢慢地、或是迅速地,杀掉自己。”
辛蒂看向明石的眼睛,他隐忍、黯淡,不可捉摸的眼睛,能一直看到他的瞳仁里两个小小的自己,看清那两个自己是多么的忧伤。
双倍的忧伤。
——其实这是不可能的,他戴着目镜,透过目镜无法看得这么清晰。但这是在梦里。管他呢?辛蒂想,这是在梦里。
“你真的只是一个幻影吗?最后这一句实在太真实了。如果你是我的意识的投射,不应该对亚伦有什么感情和牵挂才对。”
“所以,你仍希望我并不只是幻影,对吗?”
“如果可以,即使你只是一个幻影”辛蒂终于承认,“我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这个梦继续下去。”
“所以,你看,辛蒂,你并不是真的不喜欢用情感驱动来解释和解决问题。”
“你又抢我的台词了,明石。”
明石笑了起来,对辛蒂伸出手,这一次她没有拦住他,任他温柔地为她把一绺鬈发掠到耳后,“我真怀念这一切,”他温柔地说,“所有和你相处的时光。”
“我也是。”
如果可以,她愿意付出一切,让这个梦继续下去,一任最高级别的联络信号响个不停,此起彼伏的铃声吵个没完,还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甚至有人在摇晃她……辛蒂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阿敏和安。
“辛蒂!快醒醒!亚伦他——”阿敏话没说完,辛蒂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因为那个最高级别的联络信号,比小霎的级别还要高,只能是老大了。
辛蒂四下摸她的目镜,安眼疾手快递给她,和女生打交道确实要省心许多,辛蒂都来不及戴上,直接敲开,听到老大焦急的声音:“辛蒂!快找到小霎!还有亚伦。信号非常混乱,半个小时前就接近危险级别了!他们就在你楼上,酒店顶楼。”
“收到!”辛蒂回答,实在没忍住在心里吐槽一句:“所以数据传输肯定还是能够定位的嘛。”然后转向阿敏和安:“什么情况?”一边跳起来拉开衣柜找衣服,都忘了顾虑她俩的性取向。
当然她俩此时应该也没心思欣赏辛蒂的曲线与肌肤,阿敏先说:“一回事。亚伦和小霎在房间里,情况不对劲。”
安无缝接话:“酒店通知我们,他砸了所有的监控。”
“这间酒店客房里有监控?”
“顶楼是亚伦长期专用,所以还是装了几个。”
“明白了。门打不开吗?没给你们密码?”
“他改了密码。”
百忙之中辛蒂仍感叹一句,还是姑娘们拎得清,换成这里是祖或者安德烈,不晓得要多费多少口舌。
穿好衣服,她又从衣柜底拖出一只黑色密码箱。——时间就是这么凑巧,昨天她刚刚拿到了Cory那边给她的装备。
“能回避一下吗?”她问阿敏和安。
两人不知从看到的这一幕脑补出了什么剧情,看辛蒂的眼光已经写满仰慕,几乎肃然起敬。“我们到楼上等您。”安不愧动漫宅之名,离开之前甚至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从眉毛处水平划开——无比中二的致敬之姿,让辛蒂忍俊不禁。
然后,她收敛笑容和心情,打开箱子,就是她曾用过的那只,连密码都没改,里面的东西或有升级换代,大致还是那些。她选了几样揣上,换了一副目镜——其实功能也差不多,但箱子里的这只比较炫酷,还能弹出隐形面罩。辛蒂叹气,兜兜转转,最后她还是回到了MDS。而且按照MDS对公众人物亲密关系中隐性暴力的界定,亚伦的行为完全达标,也确实是MDS会出手的情形了。
“所以,我们最终还是来到了这个时候。”破开房门的一刻,辛蒂忍不住这样想。她有一种预感,这就是明石曾说过的“必然会有的那一刻”。他早就说过,“所以我们只能坐下来等,等事情自己去发展,直到不可收拾的那一刻……”但辛蒂未曾料到的是,当这一刻最终到来时,他却不在身边。
“不要相信玩摇滚的男人说的哪怕是一个标点。”她嘀咕了一句,抬脚踹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