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一

武丁十六年秋季，长年巡游在外的西吏旨终于回到了大邑。此时的大邑已经和他离开时大为不同，人口更加繁盛，集市更加热闹，但原本平整的街道却因为马踩车碾而开始出现不容易填平的坑洼了。这正是大商王朝走向鼎盛的体现，同时在鼎盛背后，明眼人也可以看出种种潜在的危机开始萌芽。

西吏旨是带着某种特殊使命回归大邑的，他必须说服武丁和他的朝臣们再次向西方用兵。当年羌人被武丁击退，远遁蛮荒，但经过六、七年的积聚生息，他们再度东向踏足泾渭流域。泾水北岸本是周人的封土，周侯皇仆在前一年去世了，其子差弗继位，因为年轻识浅，威信不著，根本就无法抵御羌方的袭扰，土地日蹙，民众离散。为了保住祖先所留下来的疆土，周侯差弗被迫向巡游至此的西吏旨献上重礼，请他前往大邑去搬取衣人的救兵。

西吏旨虽然离开大邑已久，但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来自王朝中央的消息，他的眼线布满了从洹水直到泾水的每一个角落，他明确地知道要依靠哪些人的进言才可能说服君王，从而完成自己从周侯处接受的拜托。

旨首先拜见了仓侯虎、甘侯告，以及小王子曜，然后他整备了一批无论数量还是价值都要远远高过献给前三人之礼总和的礼物——当然，那只是周侯和其他西方诸侯献给他的礼物中的一小部分——叩谒宫门，请求拜见夫人。

这个时候的妇好正感百无聊赖，听说西吏从西方归来，并且想向她“奉献西方美物与奇闻”，立刻就应允了召见。于是旨捧着一具铺着红锦的漆盘，盘中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几件玉器，恭恭敬敬地来到妇好面前。

这个场景让妇好感觉格外熟悉，她垂头回想了一下，猛然醒悟到究竟是在何时何地看到过类似的一幕了——那是她在悲哀和苦痛中生活了整整七年以后，当她终于和少年时代的爱人重逢以后，武丁用一乘华贵的马车，连夜把她从玄鸟之祠接往大邑商，结果他们在路上偶然遇见错失宿头、也正在披星疾行的西吏旨。那个时候的西吏旨，只留着短短的胡须，脸上毫无皱纹，充满了年轻人的勃勃朝气，与今日毫无相似之处，但他的动作与此时此刻是相同的，同样捧着铺以红锦的漆盘，漆盘上摆放着一些玉器，奉献到武丁的车前。

是的，就是在那个时候，武丁从旨所晋献上来的玉器中挑选了那具玉凤，转身“赏赐”给妇好。玉凤仍在妇好的腰间佩挂着，是她的至爱，是她的至宝，多年以来，片刻也没有离过身。

回想起这一切的妇好，既感觉有些亲切，又感觉有些惘然，既感觉有些温馨，又感觉有些惆怅。她的左手轻轻地拂向腰间，摸到了那具温润柔滑的玉凤，她竭力驱散逐渐聚集在胸膛中的种种风牛马不相及的情感，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道：“你从西方来？”

西吏旨虽然礼节性地垂着头，目光却悄悄往上瞟，一直在注意着妇好的神情。相见时的这一幕，本就是他所精心策划的，他希望夫人能够回想起初见时候的情景，希望夫人知道并且感念自己曾经跋山涉水，巡游各方去寻找她的踪迹——虽然并无收获。他注意到了妇好脸上每一点非同寻常的情感的流露，他知道自己的谋划已经接近成功了。

听到妇好的询问，西吏旨手捧漆盘，缓缓地抬起头来：“小臣甫归大邑，知夫人爱玉，故此献上西方之美，夫人笑纳。”妇好低头向漆盘中望去，只见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十多件精美的玉器，有璧、有璜、有琮，也有佩饰，但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目光的，却是五具玉戈。

并不仅仅因为这些玉戈做工精美，而是它足够硕大，大到任凭谁的目光扫过，首先看到的就是它们，而其它那些纤小的璧、璜和佩饰全都可以忽略不计。况且，商人并没有以玉为戈的传统——兵器就是兵器，即便它变为礼器，也仍然应该是青铜铸造的。

出于好奇心的驱使，妇好端起了一具玉戈，并且发现戈身上刻了一行字：“卢方剐入戈五。”这意思也就是说，卢方一个叫剐的人进献五具玉戈。妇好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对西吏旨说：“外方进贡之物，理应献之于王。”

西吏旨早就编好了一套说辞，于是立刻回答说：“王所爱唯夫人，何所爱玉戈？况夫人代王主戎，戈为戎器，必属夫人。”因为他如此简洁明白地辩解，妇好也就不再深究，只是询问说：“卢方何所在？”

西吏旨回答说：“周南八百里，江水之北，是为卢方。我王平服荆蛮，卢人东进，遂得荆山之美玉，以献夫人。”他介绍说，那五具玉戈就是卢方的侯“剐”取荆山之美玉琢磨而成的。

荆山位于今天湖北省西部，在汉江西岸，山上还存留有一处名胜古迹，叫做“抱璞岩”，据说春秋时代有一个名叫汴和的楚国人曾在此处得到过一块好璞（未经琢磨的玉），进献给楚王，楚王用以做璧——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绝世重宝和氏璧的由来。

所以荆山和西王母之山相同，都是著名的美玉产地，而妇好把玩着荆山所出的玉戈，也自然会联想到西王母之山所出的玉凤。她问西吏旨说：“西王母之山也产美玉，你去过吗？”

西吏旨愣了一下，没有料到夫人会突然问起这个题目。于是他放下漆盘，端坐下来想了一想，谨慎地回答说：“西王母之山在西之极至，大荒之外，小臣并未到过。但周方曾有人去过那里，小臣听闻过一二。”

妇好用目光示意西吏旨继续讲下去。西吏旨又垂头想了一下，缓缓说道：“西王母之山在周方西去千里之外的昆仑之墟，山中多禽鸟、美玉，山下有国，以女子为王，虎皮而戴胜，号为‘王母’，或许那就是西王母名字的来由。”

所谓“虎皮而戴胜”，是指西王母身披虎皮，戴着用鸟羽编织而成的头冠。听到这种奇特的描述，妇好不禁朝前探了一下身子，充满期待地继续询问：“西王母之山中，可有凤吗？”

看到西吏旨疑惑的眼神，妇好就解下腰间所佩的玉凤给他看。于是西吏旨绞尽脑汁，发挥自己全部的灵性回想并且编造说：“据周人所言，西王母之山上确实生存着那种神鸟，高冠七彩，飞翔若霓。其雄为凤，其雌为凰，双飞并宿，不离不弃。它们品性高洁，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西吏旨注意到王夫人的神情非常专注，尤其当听到“双飞并宿，不离不弃”这一段的时候，她那美丽的瞳仁中似乎瞬间闪过某种愉悦和憧憬。旨非常敏锐地抓住了这一信息，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触摸到成功的果实了，于是露出不易察觉的狡黠的微笑，继续说道：“周与西王母旧有交通，惜乎羌人遮路，遂相断绝。若能讨灭羌方，夫人就可以前往西王母之山，去寻找美丽的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