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 花园 小酒馆 飞地
图书馆
文字大小
夜间模式
Lovers and Madmen

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卷四:如何说再见 36
2022-10-07

潘多拉之棺运行平稳,甚至可以说是超出预期的平稳。当然这样的项目就连进展顺利也是最高机密,对外严格封锁消息,不难想象,若是有半点风声为外界所知,会有多少人挟倾学院之力也无法抗拒的财力、地位或是舆论优势,申请成为志愿者。

从几个世纪前的冷冻人试验开始,这样的情形非止一回,正如某部长青医疗肥皂剧里被广为引用的一句台词——辛蒂的论文里也曾引用过,“为了永生,人们是真不怕死啊。”

事实上,即使被列为最高机密,项目组仍收到了大量来自兰心计划内部和相关机构的申请,还都是符合协作与保密协议的。要到这时,阿列克赛才后知后觉,甚至不无后怕地承认,身为项目组的实际负责人,他确实低估了潘多拉之棺的潜在价值和影响力。

“虽然我对项目有足够的信心,”他对辛蒂说,“但也无法想象人们是怎样仅凭六个月的运行数据,就将性命和希望全部交给你。——哪怕我知道他们中绝大多数能充分理解我们的项目。”

“只要能看到一点希望,别说六个月,六个小时的数据就足够了。”辛蒂回答。

很快学院就不得不成立对外并不存在的委员会,正式处理此类非正式的申请——“非正式”只是绕开UPHS审批的委婉表达,绝非免责或更简单快捷,恰恰相反,有着更繁琐苛刻的法律规范、协议制定和审核流程,但仍未能阻挡申请者的热情。

第二位志愿者是震旦学院的齐励心教授,也是卡洛症。不过他年事已高,病情尚缓,有足够的时间精力行云流水地处理后事,效率之高,心思之缜密,手法之隐蔽巧妙,让所有人心生敬意。入舱前齐教授甚至搞了一场小型私密酒会,以东方人特有的诗意的豁达态度,将之称为“我的永恒之旅”,并致敬小霎,“何其有幸,在垂暮之年,能够追随我们中最年轻、最有天分的一位成员,以如此特别的方式,探索人类生命的无限可能性。”

如果每一位志愿者都是如此,用米拉的话说,她不介意整个研究基地摆满实验舱,但很遗憾这是不可能的。

第三位志愿者掀起了轩然大波,申请人是汲伦溪谷学院的莎拉教授,但是为了她的儿子雅各布。这孩子患有先天灰脑瘤,以及遗传性多骨症,极为痛苦,但不是致命疾病,并不符合申请条件。而且因为他还未成年,未来的生长发育将引发怎样的变量,带来何等后果都还是未知数,项目组和委员会都倾向于拒绝申请。

莎拉教授绝非轻易妥协之人,她争取到了面向委员会和项目组的演讲机会,那是辛蒂听过的最让她心碎的一次演讲,莎拉讲授不愧是“Tell-Tale”论坛的连续三年的王牌嘉宾,她讲得既不过于理性,也不十分煽情,简洁质朴,牢牢抓住无懈可击的立论:“我是他的妈妈,我要他活着。”语气平和,全用短句,就像一根根细小又顽强的钉子,敲进学院所有法律、伦理和经济界顶尖专家为项目设置的无懈可击的保护罩中。如果委员会采用投票制,辛蒂恐怕都不能控制自己要为她投出赞成的一票。

但委员会不是投票制,黎教授为兰心计划和学院设置的若干原则中,相当重要的一条就是摒弃投票制。莎拉教授的申请被驳回了,但不知怎么最终又获得了批准,为此对实验舱进行了紧急调试升级,以适应未成年人使用,项目组忽然之间焦头烂额、不可开交。阿列克赛也颇为无奈,“我们这个行当就是如此,永远先把你踹进水里,再让你学游泳。”

“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学游泳最快最有效的法子。”辛蒂只得如此回答。

而按照他们组一贯的中二习性,这次升级被命名为“珀罗普斯肩胛骨”,所有听到这个名字的人,都和辛蒂一样吐槽无力地捂脸。

至于为什么会造成这种情形,至少在辛蒂和阿列克赛的层级无从获知。有传闻莎拉教授私下里采取了“相当激烈的行为”,使得学院最终同意了她的申请。而莎拉教授随后辞职,令人惋惜地过早结束了学术生涯,更显得传闻很是可信。

受此事影响,也许还不无顺水推舟,项目不再接受申请,转而向UPHS正式提交申请,寻求在不向大众披露的情况下进行正规渠道人体试验。——对一个前沿甚至可称激进的医疗项目来说,这一步无疑至关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才是正式启动,但同时也意味着再次受理志愿者申请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尽管如此,据说还是有第四位志愿者,身份非同寻常,以至于连阿列克赛都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这么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于是不可避免地,所有近期离世的政要名流——包括并未传出讣告却也不再出现在公众视线中的那些,以及财富榜排名前一屏的掌门人和继承人——不管他们的健康状况如何,私下里都被猜了个遍。——如果有人认为学术界的象牙塔里就没有阴谋论和八卦,那也未免太天真了。

还有内部传闻说因为这神秘且神通广大的第四位志愿者,潘多拉之棺项目正式的人体试验申请也“进展可喜”。真假不论,项目组确实开始有种隐秘的欢欣鼓舞之情暗潮涌动,虽然为时尚早,米拉已经开始考虑下一届犹奖的颁奖礼上穿什么,并含蓄地暗示辛蒂也替阿列克赛考虑一下。


但是,所有这些都和小霎没有关系了。根据她入舱前签的一系列协议授权,当有其他志愿者加入潘多拉之棺项目时,该项目于她自动成为辅助手段,她也转而成为ERGIR试验的志愿者。

而ERGIR项目与潘多拉之棺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不仅保密级别高出许多,规模也远远超出学院范围,几乎涵盖了兰心计划所有相关机构,院外进组人员名单简直让辛蒂有“众神云集”的非现实之感:震旦学院的乌日汗教授、安教授和央金博士,兰陀学院的安努舒卡博士,赫利孔学院的洁思敏教授,扎尼尔查学院的瓦连京教授,汲伦溪谷学院的谢赫博士——原本还有莎拉教授,但她令人遗憾地中途退出了,以及阿瓦隆学院的奥瓦教授和青木玛莉亚博士……辛蒂从未见过如此众多大神级别的人物挤在一个项目组里,以至于有时候她会有自己何德何能凭什么混迹其中的错乱之感。

同在组里的露娜明显也被震撼到了:“就像是走进了现代版的《雅典学院》,能在里面当背景植物或者装饰雕像都三生有幸啊!”

阿列克赛不在组,但作为潘多拉之棺项目的主要负责人,有时也参与会议,同样震撼地表示“犹奖浓度实在太高,呼吸都有点困难”,以及“项目的成败不论,能把这么多大牛组织到一起,就该给老大发个终身成就奖了”。

最后一个进组的是阿兹特克学院的狄阿娜教授,特别让辛蒂觉得不可思议。不仅仅因为她是胡塞尔奖和犹奖的双料得主,更因为她的研究方向是死亡学。

作为曾经混过半个音乐圈——还是摇滚,以及正混迹于学术圈——还是心理学和生命科学,辛蒂自觉见过的怪咖已经足够多了,但狄阿娜教授仍是最奇特的一位。

如以外形论,她实在是辛蒂所认识的人中最有“学术明星”自觉的一位,漆黑的直发修剪成齐肩的古埃及风格,像是镶嵌美丽面容的乌木画框,精致夸张的眼线和眼影更加深了这一印象,也更衬托出那双乌沉沉的黑眼睛的睿智和冷静,还有钉满耳廓的环状饰物,以及从脖子延伸进衣领深处的大片繁复刺青,非常符合大众对学术界“滕纳托斯女神”的想象。早在大学时代,辛蒂就曾在《死亡现象学》教材的扉页上看到过这张脸,但不知为何,面对她本人时,辛蒂仍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的熟悉之感。

那是在研究院的地下部分,小霎的实验舱外。当然,试验舱是禁止进入的,即使是狄阿娜教授这样的大牛,也必须获得授权才能通过监视屏“探视”,屏幕画面的分辨率偏低,色调黯淡柔和,镜头的视角范围也很有限,呈现出一种类似家用监控录像般的随意状态。——据说是闻教授的建议,为了项目组工作人员和亲友的心理感受考虑,而这也是该项目一个相当重要的研究分支。辛蒂还听说,在汲沦溪谷学院,莎拉教授辞职后,做了一份夜间保洁工作,就在雅各布的实验舱所在研究基地里。虽然让许多人讶异乃至扼腕叹息,但辛蒂觉得自己能理解她的选择,没有人的时候,独自坐在屏前,确实有种奇妙的宁静与抚慰之感,那是一种明知隔绝,或许失去,却又仍存着隐约模糊希望的熟悉与确切的感觉,一如显示屏上老照片般的影像。——时间在流逝,生活在继续,但有些东西,重要的、值得珍视的东西,确定无疑地留在这里,不再会改变,更无从磨损或消逝。

狄阿娜教授似乎也有同感,她审视屏幕,但是以一种衡量评估的态度,说:“我现在明白了,这个项目真正出色的地方不是技术内核,我一直怀疑细胞再生置换是否是最好的超长期维生方式——其实我们都知道,之所以采取这种方式,只是因为它是ERGIR最好的辅助手段而已。可一旦付诸人体试验,就能看出这种设计的优势,这种并非完全隔绝和异化的设计,这种缓慢、安静和接近感,让希望显得清晰踏实。其实这才是人们真正需要的,不是吗?就像葬礼从来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生者。一种疗法试验的意义价值,也从来不只针对试验对象,而在于与之相关联的人群和社会大众。”

她的话很有道理,但辛蒂不得不老实说:“以我的了解,项目组的恐怕没有想得这么深远。”还顺便吐槽了一句,“毕竟整组没有一个心理学家。”又说,“其实,一般人的反应是‘怎么这么普通?’显然大家普遍期待应该更科幻一点才对头。”

“大家从来不知道他们真正期待的是什么。”狄阿娜教授笑了笑——辛蒂从未见过如此不带情绪的笑容,几乎像是某种应对机制,“就像我一向主张,而大众绝不可能认可的:最好的葬礼应该宛如生前,最好的永别应该是仿佛明天就会再见。”

一时间辛蒂搞不清她是不是太符合人们对于学者的刻板印象:不通人情世故,过分专注于自己的领域;还是真的别有所指。不管怎样,狄阿娜教授话语的某种东西,连同她的笑容,让辛蒂觉得有点难以接受。

她沉默了,过了片刻,狄阿娜教授才意识到什么:“我让你难过了吗?辛蒂,我很抱歉。这恐怕是我的职业病,我丈夫曾说我向他求婚时说的话都像是悼词。”

但她甚至连缓解气氛的玩笑也这么冷静而不带情绪,辛蒂无法想象狄阿娜教授向人求婚的情形,然后她有些哑然地意识到可能是自己想多了,狄阿娜教授的本意也许并不是开玩笑,只是实事求是地告知她认为有关联的事实。

同时她似乎也并不需要辛蒂的回应,接着说:“我以为你应该对这种情况充分谅解,辛蒂,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样通过基因干涉,被赋予不一样的思维系统和信息处理回路的人,有时必须面临这样的困境:更合理自洽的思维回路往往缺乏道德直觉和情绪认知能力的。而将道德和情绪判断交给理性推理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会表现为通常人们所认为的人性缺失。”

辛蒂愕然,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们?”

“怎么?难道你还不知道?”狄阿娜教授显然也惊讶了,但她的惊讶迅速转变为分析探究——甚至可能还颇有兴趣,“当然我知道你的基因干涉更偏向人格和情绪塑造,而非智力水平,所以和我们的追踪检验方式不同——但是辛蒂,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知道,”辛蒂有点木然地说,因为实在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一状况,“我只是不知道您也是。”

“我当然是,事实上我是第一代中最成功的案例,所以Pulsar博士的基因干涉方案,相当一部分是以我的方案为基础的。”

虽然这话似乎相当傲慢,但狄阿娜教授说得心平气和,完全是陈述事实,就像她说辛蒂的基因干涉方案“更偏向人格和情绪塑造,而非智力水平”一样,让辛蒂完全没脾气,只能嘀咕:“我应该想到的。——您当然是最成功的一个。”还有那种熟悉感,该死的熟悉感,辛蒂想,基因的力量是何等强大,即使只是相同的干涉方案。

“不,我只是第一代里最成功的一个。”狄阿娜教授继续实事求是地说,“显然我这一部分的调整是不够的,甚至是有缺陷的。所以才会有补丁方案,也就是你的方案。”

“老大应该也对你说过,小霎在五岁时就曾指出,不能完全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我们只是天赋异禀,而非基因干涉的结果。”辛蒂不无挣扎也不无悻悻然地说。

“是吗,我不知道,他们显然觉得我们不和Pulsar博士接触比较好——当然你是例外。”狄阿娜教授无情地戳破辛蒂的挣扎,“而且我必须指出,没有这种可能,因为我们不是一个人。”

她说得对,辛蒂必须承认,同时必须承认在此之前,她对这个问题始终抱搁置的态度:她们不是一个人。

“所以,辛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狄阿娜教授转向屏幕,说,“我们都是她的姐妹。”

人类对于同类的需求,对与自身同样基因的那种刻进灵魂深处的保护与延续的渴望,辛蒂想,是何等强烈,是怎样不可抗拒。

“是的,我们是。”她说。


回目录 上一章 下一章
全部评论
首页 图书馆 网站协议 TOP
京公安网备0000000000000号 沪ICP备2022004120号 Powered by C&W s island buil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