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二

妇好的身体并没有因为土台下史官们连夜的舞蹈和祭祀而好起来，她依旧高烧不退，除睡眠外，有一半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回到宫中以后，武丁一直陪伴在妇好身边，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政务完全交给侯告和侯虎去处理，国家级祭祀也托付给太子子曜。武丁一直坐在妇好的病席前，紧紧握着她日渐羸弱的小手，只有当妻子睡着以后，他才会暂时离开，去宗庙里为求妇好病愈，不停地向先公、先王和上帝祈祷。

祝争、史宾等史官们也跟随着君王连轴转，日夜不停地祈祷和占卜。武丁对待这些向来信用有加的史官们，脾气却越来越显暴躁，甚至有时候还拳打脚踢——因为他们根本找不出是什么亡灵在作祟，从而使得年仅三十三岁的王夫人一直徘徊在生死边缘，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好的禳灾之法，配不出什么有效的退烧的草药。

“不是羌望在作祟，余一人已经赦免了他的两个兄弟，并且任命他们为史官了，羌望的怨恨应该可以消解了！”武丁象只没头苍蝇一般在宗庙里团团转圈，而史官们全都跪伏在殿角，大气也不敢出。

“究竟是谁在作祟？或者是哪位先公、先王降下的灾祸？你们快为余一人好好地想想，快去向先公、先王们求问！”武丁咆哮着，手按在腰间所佩的刀柄上，似乎随时都会拔刀出鞘，砍一两个史官来出气。

史官们从上甲开始，一代代地向先公、先王们求问下去，直到小乙，却全都没有结果。最后多少了解一点内情的祝争建议再求问孝己和子渔，龟卜的结果也不能使人满意。不知道是什么亡灵在作祟，就无法施行相对应的禳避措施，不知道是哪位祖先或者神祗降下的灾祸，也就无法进行相对应的祭祀活动。

武丁如同蚂蚁一般在殿中徘徊，他的眉头越来越是紧锁，他的脚步越来越是急促，这急促的脚步声仿佛阵阵重棰，敲打在祝争的心上。然而突然间，脚步声停止了，武丁若有所思地叫了起来：“难道是龏在怨恨妇好吗？！”

龏就是妇龏，乃是武丁的第一任正室夫人，在武丁将其废黜，改立妇好为正室夫人以后不久，她就在其父的领地上黯然去世了，年仅二十六岁。武丁怀疑是因为妇好代替了妇龏正室夫人之位，从而招致妇龏在天之灵的怨恨，降下灾祸来使妇好重病难愈。他立刻亲自焚龟，向上帝求问说：“惟龏后蚩妇好？不惟龏后蚩妇好？”蚩就是祸害的意思。

龟卜的结果非常暧昧，史官们被君王逼得已几乎无路可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台阶下，纷纷解读说：“是乃妇龏蚩妇好也！”但是武丁却反而纯出主观地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尔等妄言，上帝的宣示分明是否定的。你们再去想，再去找，看妇好之灾究竟来自何方！一不得解，即不得眠；二不得解，即不得食；三不得解，斧钺加之！”

史官们不敢违抗君王的命令，如果换了是他们的前任，大概立刻就会跳起来反驳说：“王之解不确！”但他们本就是武丁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们的人生由君权彻底掌控，这种掌控虽然还不具备制度化和传统化，还不能说君权已经彻底凌驾到了神权之上，但就软弱的史官和强权君主武丁之间的关系来说，他们是完全落在了下风，他们不敢丝毫违拗武丁的意思。

其实并不需要什么“一不得解，二不得解”的排比，史官们为了祈祷王夫人的安康，早就已经多日多夜不眠不休，他们中的很多人几乎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武丁的严令才刚下达完毕，“斧钺加之”的威胁才刚说出口，身体最差的史宾就突然朝前栽倒，前额重重地撞在土地上，就此一动不动。

祝争等人急忙上前抱住昏厥的史宾，同时朝殿外呼喊道：“来人，快来人！”但他们的招呼立刻就被武丁打断了：“用凉水浇醒他，祭祀不可停！”

祝争感觉自己的头脑昏沉沉的，但自己的内心却似乎无比的清醒，他知道妇好之病一日不好，自己就一日不得解脱，如果妇好去世了，甚至武丁还很可能把祭祀不力的史官们都杀了为夫人殉葬——以君王的脾性来说，他完全做得出来这种事情，而自己的前任之被杀还有甘般等重臣的劝谏，根基薄弱的现任史官们被杀，大概不会有人敢说个“不”字。王朝的祭祀体系虽然必须保留，但武丁反正曾经提拔过一批中下级史官，那么将之彻底扫除，再替换一批新的，也不算什么困难的事情。

究竟因为什么，自己要沦入这般可悲的境地？迈上史官这条通途的当初，可没有料想到会有这般下场，被武丁看中召来大邑的时候，还以为从此前途将一片光明。生存在这个世间，难道只有契的子孙，难道只有大商的王才能够随心所欲吗？而至于尹、臣也好，史官也罢，多亚也好，多众也罢，自己也好，夫人也罢，全都不过是君王的工具而已，如果工具合乎自己心意，那就宝爱之，重用之，如果不合自己的心意，那么随时都可能架在大腿上一折两段。

祝争骤然感觉到一股沉重的悲哀，既是为自己和自己的同僚们悲哀，也是为了妇好悲哀。如果自己仍然只是大邑商一个中下级的史官，从来也不曾来过大邑，从来也不曾见过商王，或许会活得更轻松惬意一些吧；如果妇好仍然还是玄鸟之祠中的一名巫女，她就不会有自己的封地和军队，也不会威震四方，但她应该不会那么年轻就徘徊在死亡边缘吧。妇好在祭祀的高台上高呼：“我不要那样。”武丁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台下的史官们也不明白，但祝争却能隐约猜到妇好真正的内心所想……

人在疲劳到了极点的时候，更容易心思如潮，人在悲哀到了极点的时候，更容易怒火中烧。祝争仍然揽着栽倒在地上的史宾的肩膀，他慢慢抬起头来，慢慢地对武丁说：“小臣知道夫人为何而病，为何不得愈。”

武丁大喝一声：“知道你还不快说！”祝争紧紧地盯着武丁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请屏退众人，此须独与我王言之。”